第11章 第 11 章

临近年底,寺内事务繁忙,临到又该去买米的日子,许三多自告奋勇独自前往,让师兄们安心去忙别的。谁料从临近码头的粮店装好足够的分量,才发现一个人提三大袋米绝非易事儿,外加许三多个子瘦小,胳膊比一些姑娘家还细,这一路上提着走一段歇一段,仍旧累得气喘吁吁。

“——喂!让开点儿!别挡路啊!”拉黄包车的师傅从旁擦身而过,险些撞倒许三多。许三多踉跄了下,却还老老实实回了句“抱歉,师傅”。

“……真是看不下去了。”陌生的男音从背后传来。

“嗯?”许三多还没回过神,忽然有人从自己手里夺去米袋。许三多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和码头卸货的搬运工一个打扮,长相粗犷英武,淡褐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出琉璃般的光彩,此时他竟一只手就抗起了三大袋米,正不屑地俯视着许三多。

许三多个头才及他胸口,看那男人面目不怒自威,不免瑟缩了下:“你……”

“你什么你啊。说吧,米搬哪儿去,我送你。”男人口气直梆梆的,说话像榔头打铁。

许三多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我……我没钱。”

男人一愣,接着便虎目一瞪,一巴掌拍在许三多后脑勺上:“谁说要你的钱啦?!就算讹钱我难道不知找个金主么!谁会瞧上你这看起来又穷又瘦的小子?我是看你这左摇右晃地走在路上就算两个时辰也走不回去还挡了别人的路,还不如我快点儿给你扛回去也省了大家的麻烦!”

对方连珠炮弹一顿轰炸,许三多语塞,还不知如何回应,那男人已扛起米袋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末了还回头瞪了许三多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来!”

许三多一呆,苦笑了下,连忙跑上前去报出地址。

……

待到了云沙寺,男人在庙门前放下米袋,许三多忙不迭地连声道谢。那男人擦擦汗,望寺门内一打量,笑道:“我还不知道上海竟有这么个清静地方,下次也来上柱香好了。”

许三多也笑了:“现在离本寺闭门还早,进来看看也无妨。”

“今天不行。”男人耸肩,“出来做工怕顾不上防小贼,没带钱,付不了门票和香钱。”

“没关系。我领你进去吧。你帮我扛米回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呢。”许三多抿抿酒窝。

“不行!”男人虎眼一瞪,“我要是不给钱就进寺里还拿你们的香,不就真成来讹你钱的了?”

许三多一愣,旋即失笑——初见这个男人时觉得有些可怕,但现在发觉……他竟是个直爽豪气之人,倒有些像史今哥哥讲的水伯梁山上的好汉。

正说着,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史今缓步行来,微笑道:“三多,回来啦?今天辛苦你了。”

“史……”许三多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旁边那男人却忽然一板脸,冲史今质询道:“你是这娃儿的师兄?怎么搞的呢,那么重的三袋米就叫这么个瘦不啷几的小猴儿去扛,你们自己却在寺里等现成的,欺负人呢?”

许三多当下大为尴尬,正想解释是自己不自量力要求的,史今却微微一笑,温言道:“这位大哥说得对,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还多谢你送三多回来。”

常说柔能克刚,史今这么客客气气应对,那男人便是再说不出什么责问的话来,只得摸摸后脑勺,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没什么,我也就下工回家顺路碰上了,现在大伙儿生活都不容易,举手之劳帮个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三多。”史今帮许三多提上米袋,柔声道“有好好向这位大哥道谢么?”

“嗯。”许三多酒窝深深,忽然想起什么,转向男人,“今天真的非常感谢,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甭客气了,下回我来烧香你告诉我哪个殿里的菩萨最灵就成。”男人打趣道,“——我叫高城。”

“高城……”许三多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复又笑道,“高城大哥,今天谢谢你,真是麻烦你了。”

“我不过就帮你扛三袋米,你说这一路回来你已经谢了我多少遍了?”高城有趣地看着许三多,“年纪小小就这么繁文缛节的。咱们又不是那些学堂教出来的少爷,男孩子嘛,不如爽快利索点儿好。”

这话说得许三多也笑了。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高城轻轻拍拍许三多的头,“再会。”

“再会。”许三多同史今立在门边,一直到高城走远了,才一起提着米向厨房走去。路上许三多又将今天遇到高城的情况跟史今说了一遍,最后又感叹一声:“我初时以为他脾气火爆有些可怕,其实他人挺好的。”

史今微微一笑:“此人不可小瞧。”

“什么意思?”许三多有些紧张。

“没什么,不过,对你应该不是坏事儿。”史今将米分装入米缸,这才直起身来,温柔看向许三多,“只要让自己的心保持善与平和,你所遇到的外界来的各种因缘,也会随着你自身的改变而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许三多抿抿唇,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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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许三多从佛学院下了课,袁朗仍是来接他共进午餐。为照顾许三多,袁朗还特意点了素斋,却在开车送许三多回云沙寺时遇上了点儿意外。

却说车子到了云沙寺,二人刚一下车,便见门口几个纺织厂女工正和史今急急说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们转过头来一看是许三多,忽地眼睛都亮了,立刻涌了上来。

许三多早就听闻这家纺织厂不但拖欠工资,还扣下当月一半的数额当押金,女工们都是妇道人家,敢怒不敢言。今天听这几人一说才知道:最近一名女工急需一笔钱为丈夫看病,家里存款不够,厂里又拖欠工资,向老板提出申请也被忽视,愁得直掉眼泪。结果另一人的丈夫在码头做搬运工,和一同做工的人说起这事儿,里面一个讲义气又豪爽的,提出带领纺织厂的女人们罢工,然后再同她们一起以此为筹码找老板谈判。

今日上午,女工们等来了做搬运工的男人们,大伙儿一起在纺织厂门口罢工,要求发放拖欠的工资和无理扣下的押金。

众志成城,声势浩大。纺织厂老板觉得这事儿影响了工厂声誉,恼羞成怒,拒不发放工资,还雇了打手来恐吓众人。谁料那搬运工们都是热血汉子,不但不怕打手,还把女人们护在身后,结结实实跟打手们干了一架。他们常年在码头做工,早就练得一身壮实肌肉和强健臂力,也没少遇上过滋事儿的混混,这么一打起来竟不分胜负……最后闹得警察都来了,将几个打得两眼发红的都抓进了局子。那纺织厂老板用钱疏通了关系,将打手全都保了出来,反倒是搬运工们现在还关在局子里。

“三多小居士,这次来麻烦你我们也很不好意思,可实在是没办法了。”纺织厂的刘阿姨心急如焚,“大伙儿是好心帮我们才会被抓。明明是那些混混先动的手,却因为纺织厂老板有钱有关系,就能不顾法理嚣张在外,偏偏咱们没钱没势根本帮不上忙……”说着,有些畏惧地看了眼袁朗,“咱们只知道你认识袁上校,所以……所以斗胆想请袁上校帮帮我们。”

许三多怔了证,连忙望向袁朗:“袁朗哥哥,纺织厂拖欠工资的事儿在这儿人尽皆知,老板仗着在警察局有靠山就为所欲为。刘阿姨她们都是老实做活儿的人,不会说谎的。”

“这事儿我会先调查清楚,若是属实,自会给大家一个公道。”袁朗沉吟片刻,“被抓的都有哪些人?”

“我丈夫叫陈嵩。”后面一个女工怯怯地开口,“来帮忙的是和他在码头一起做工的兄弟。人我认不全,只知道领头的叫……高城。”

许三多一听便愣住,惊讶的表情全落入了袁朗眼中。

……

袁朗做事雷厉风行,很快便派人将事情查了个清楚,虽没亲自出面,却旁敲侧击给了指示。警察局长何等精明,看到袁朗介入此事,吓得直冒冷汗,也不敢再包庇纺织厂老板,督促着对方将拖欠女工们的钱全都发了。老板恨得直咬牙却又没办法,饶是天赐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一方军阀。

高城跟兄弟们被无罪释放,起初还没回过神,待听纺织厂女工说了事情原委更是惊讶,没想到许三多竟会认识袁朗这般人物。鉴于大伙儿脸上身上都带着干架留下的伤,有的怕家人担心还不敢回去,便都聚到云沙寺后院悄悄上药。

“……痛……痛痛痛痛!”刘嵩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不让他媳妇抹药,他媳妇气得拍他道:“打架的时候你倒逞能,这会儿可蔫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们嘛……”刘嵩委屈道。

“嘁,不就是豆大个疤么,刘嵩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啊。”高城大喇喇地坐在木凳上,正豪气万千地放话显威,却在许三多将碘酒抹到脸上伤口时疼得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惹得其他人暗笑不已。

“笑、笑什么笑啊!我这不还没心理准备么!”高城梗着脖子硬声对许三多道,“你你你,再、再来!上药!老子这次保管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许三多抿着唇偷笑,放轻了动作替高城上药。高城疼得眼角直抽,偏又生生忍住,如同一只别扭的大老虎,绷着脸让小少年给他清理伤口。

“——这会儿倒是有闲工夫逞英雄了,刚被关在牢里出不来的不知是谁呢。”一声懒懒的讽刺,袁朗走进屋,军帽下锐利的视线盯着许三多为高城擦药的手,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男人贴合许三多掌心的脸有够碍眼。

高城语塞,抬头看了眼袁朗,之前已从刘嵩老婆那儿得知是袁朗救了他们还勒令纺织厂老板发放工资,心下本有几分感激和佩服,可现在被这样的讽刺一激,他高城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于是感谢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袁朗哥哥……”许三多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高城大哥是为了帮她们,不是逞英雄。”

“帮她们?就算意图再好,可若是胡搅蛮干,最后不但帮不到别人还反倒害了自己,这不是逞英雄是什么?”袁朗冷声道,“就算罢工迫使老板发放了工资,可现在大家算是撕破了脸,又如何保证老板不会伺机报复?又如何保证老板还会继续雇佣这些‘不听话’的人为自己做工?”

许三多哑然,殊不知自己为高城说话,正是给此刻的袁朗火上浇油。

“胡搅蛮干?”高城气极反笑,“那你说说,我们这些没钱没势、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工人,除了用这样的方式抗争,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是军老爷,能让警察局长听你的话?还是人人都腰缠万贯,能有足够的钱把一碗水端平?!”

袁朗缓缓扫视一周:“既然想得到找我把你们从局子里救出来,为何一开始不联络许三多,请他把纺织厂的事儿告诉我?”

此话一出,屋子里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即使最后是袁朗帮了他们,可工人们望着这位军阀的眼神,却仍旧充满了畏惧和不信任。两个不同的阶层,他们从没想过有权有势的人会站在一无所有的工人一方。拜托许三多请袁朗帮忙,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都不愿意跟这些军老爷打交道。在他们眼中,高城是仗义而行的英雄,而袁朗……只是这件事中的意外变数。

明显的对立与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袁朗仿佛已经可以预见今后某种局势的崩塌与革命,想到家族旧友中的某位高人的赠言,心下不禁一叹,转身走出屋子。

许三多一怔,连忙跟了上去。

“——袁朗哥哥!”许三多追上袁朗。袁朗转过身,看着这慌慌张张追来出来的少年,那眸中明显的担忧和亲近,让他心情终于好了几分。

“袁朗哥哥……”许三多停在袁朗面前,微微低了头,“他们……他们其实……”

袁朗叹了一声:“我明白。”

许三多微讶地抬头看他。

“三多。”袁朗定定注视着许三多,“对你而言……比起我这种军老爷,他们那样的人……更像是你的同伴、刚让你觉得亲近么?”

许三多愣住,没想到袁朗会问这个,想了想,呆呆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你不是我哥哥么?”

袁朗一怔,半晌之后忽而笑了。

“我真是……在计较什么呢。”袁朗压下军帽帽檐,自己都觉得刚才的问题有些可笑,他知道两个阶层注定对立,也知道天下即将迎来的变动运势无法逆转,却仍旧希望……不论如何,许三多会站在他的身边。

“三多。”袁朗伸出手,将莫名其妙的许三多揽进怀中,“……别人不理解没有关系,只要你不会误会我或者疏远我就好。”

许三多怔然,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袁朗的背:“哥……你放心,我不会误会你的,你挺好的。”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许三多只觉得有些莫名地痒痒,不禁缩了缩脖子。袁朗却忽然加大了力道,将他更紧地按入怀中。

“袁……袁朗哥哥?”许三多被他勒得有些疼,却在那怀中又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袁朗就这么搂着许三多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了手。

“三多。”袁朗扶着许三多的肩,收敛了玩笑的神情,“现在时局不定,平日里多加小心,如果遇上什么事,千万别跟着他们莽撞,一定先来找我。”

许三多还有些回不过神,怔怔望着袁朗。

“答应哥哥,好么?”袁朗深深看入他眼中,仿佛不得到许三多的同意就无法放心离去。

许三多终于呆呆点了点头。

袁朗松了口气,又有了逗弄许三多的心情,便伸出手道:“那跟哥哥勾勾手指,做个约定吧?”

许三多一愣,红着脸瞪眼道:“袁朗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袁朗大笑,用力揉了揉许三多的短短发荏,转身离开。

许三多鼓着腮帮子,红着脸,虽然没说什么,却一直站在寺门前目送袁朗的车子离开。

身后,追着许三多出来的高城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许三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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