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因政务繁忙,眼下又是各路军阀角逐的重要时期,袁朗并没有什么时间像成才一样时常去找许三多,虽见面时投缘且倍感亲近,但不能见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只偶尔想起相处的情景,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再见到许三多已是半个月后,在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地方——那日袁朗从军务处归家,一进家门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起初还以为听错,当他在客厅里看到母亲与许三多时,着实错愕不已。

“回来啦?”袁母是个温婉的妇人,她见袁朗惊讶地直瞅着许三多,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在云沙寺念佛堂帮忙的小居士,许三多。我们都很喜欢听他讲经。”说着,掩口笑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动小居士来家里陪陪我,你刘阿姨她们可眼红着呢。”

“你,你好。”许三多腾地站起身来,脸上有些红,“令堂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我、我担心,所以就从云沙寺送她回来,然后……然后……”

“然后,她就非要请你进来坐坐是吧?”知母莫若子,袁朗笑着摇头,“妈,您那看到可爱的小东西就想带回家的癖好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

“说什么呢。”袁母嗔了儿子一眼,怪他拆自己的台,“我只是为了感谢小居士送我回家,所以请他进来坐坐。”

“是不是最好再留他吃个晚饭,以后再经常带回家来陪陪您更好啊?”袁朗挑眉。

“这倒是个好主意。”袁母沉吟,似在认真考虑袁朗的提议。

许三多站在旁边尴尬不已,不禁小声开口以示存在:“那个……对不起……打断一下可以么?”

袁家母子看向许三多。

“那个……”许三多被这两人看得更加局促,“我在寺里还有很多工作,可能还是无法经常来陪阿姨或呆得太晚,我……我很抱歉。我……”

袁家母子愣了下,忽地都笑了。袁朗更是爬梳着头发朗声大笑。许三多一下子涨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该说抱歉的是我们,吓到你了吧?”袁朗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许三多的肩膀拍了拍,笑道,“母亲向来风趣,她和我一样,觉得见了你投缘所以才逗你,请别介意。”

果然是一家人,性格也相似么。许三多终于松了口气,袁母还在兀自念叨着“其实多个干儿子也不错啊”,让许三多又紧张了一下,袁朗大笑。

“你们之前就认识?”见袁朗对许三多的态度似乎一点也不生分的样子,袁母有趣地打量二人。

“嗯。之前我不是跟您说过么,我们请了云沙寺的僧人超度,这位小居士也有来。”袁朗笑着向母亲解释。

“呀,那就更别见外了。”袁母拉住许三多,“看来咱们一家人和你都挺投缘,有空的时候还是多来我家坐坐吧。”

盛情难却,许三多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场面。袁朗岔开话题,替许三多解了围:“你难得来一次,母亲收藏了很多装帧精美的佛经,要不要看看?”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识字不多,对着白底黑字看了也是天书。”

“不会吧。”袁母微讶,“那么多大乘经典你都能倒背如流,还能为我们讲经解惑,怎么会几乎不认字呢?”

许三多腼腆道:“因为我识得这些经典,不是用‘看’,而是用‘听’的。”

袁朗了然,却也有几分惊讶的赞赏:“仅凭‘听经’就能记下三藏十二部的佛经,这比时时有书本在手边参阅更需注意力和好记性啊。”

袁母笑道:“这说得我可惭愧了,收集了满屋子的佛经,实际读过甚至读完的却只有寥寥数本,更别说用心记下了。”

“袁夫人快别这么说。”许三多赧然,“我听经是因为小时候生过病,脑子曾经很糊涂不记事,也没办法看书,只在佛堂上听大家诵经。我们曾住的寺院在山里,比较穷困,没法人人都能拥有几本佛经,所以才用‘听’的方法,又想着自己没有书,所以只能用心快些记下才不致遗忘。而袁夫人您能拥有这么多完整的经书,是您的福报,乃修善所感,若能使它们不仅仅束之高阁就更好了。”

“那你觉得,听经和看经,哪个更好呢?”袁朗有趣地看着许三多,他发现,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孩子,随着不断接触,却像一本读不尽的书,似乎有更多故事值得细细了解。

望了眼旁边的袁母,许三多一时语塞,想了想,道:“我现在仍在修行中,不敢妄下断言,但我想,不论看经还是听经,都重在摄心一处,恭敬至诚。印光大师曾说,古人专重听经,以心不能起分别故。因为如有一人出声诵经,一人于旁摄心谛听,字字句句,务期分明,若稍微放纵,便致断绝,文义不能贯通。而诵经者有文可依,心不大摄,亦能诵得清楚,所以,若诵经者恭敬稍疏,则其功德便难与听者相比。反之,若听经者不存恭敬至诚之心、不摄心谛听,也无甚多功德。”

“小居士这么一说,我也想听经了。”袁母叹了一声,“可我年纪大了,有时耳朵不灵光,就算专心致志,也恐怕不能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听得分明。”

“妈,您还年轻呢。”袁朗笑着扶住母亲肩膀。袁母嗔了他一眼,也不禁笑了。袁朗转向许三多:“那我帮母亲问问,若是依着书本诵经,又当如何做呢?”

事关修行,许三多不敢妄自尊大、轻下断言,只老老实实引用圣贤的话:“读经当先阅经文,次看注疏。若欲随分亲得实益,必须至诚恳切,清净身口意三业。或先端坐少顷,凝定身心,然后拜佛朗诵或默读。也可拜佛后端坐少顷,然后开经。读经须端身正坐,如对圣容,亲聆圆音,不敢萌一念懈怠,不敢起一念分别,从首至尾,一直阅去。”

袁母抚掌叹道:“听小居士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以前读经,常不如法。每每都当一般书籍随意看了过去。以后我得照小居士说的好好读经,才对得起我那满柜子的收藏啊。”

袁朗在一旁抱臂暗笑。

“小居士没打算出家么?”袁母忽而想起,拉着许三多的手感慨道,“你这模样气度,若是在寺里为僧,实在是很适合啊。”

“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吧。”不待许三多答话,袁朗笑着走上来拍拍他的肩,“他年纪还小,有时间慢慢找到答案。”说着,冲许三多挑挑眉,“也许再过几年邂逅一个如花美眷共结良缘,也是人生中一段佳话?”

“什、什么良缘,我、我……”许三多一下涨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了。

袁朗大笑,袁母也不禁笑骂道:“你这混小子,就知道欺负老实孩子。要是把三多小居士吓得以后不敢来我家了,我可跟你没完。”

“我与三多投缘,他在我心里就像亲弟弟一样,我怎么会欺负他呢。”袁朗笑着安慰母亲,三人又寒暄了一阵,却听隔壁林太太打电话来招呼袁母去凑牌桌,袁母便吩咐袁朗带许三多去看看藏经的书屋,再送他回云沙寺。

“来,咱们走这边。”袁朗笑着应了,待袁母出了门,便领着许三多上了二楼。

跟着袁朗推门走进书屋,许三多望着整整三面墙的佛经典籍不禁目瞪口呆。

见这15岁的孩子不知掩饰地自然流露出羡慕神色,袁朗也不觉微笑:“你若想看,可以借给你。”

“谢谢。”许三多的目光仍舍不得从那些大部头的佛经上移开,“可我认字不多,还是不必了。”

袁朗略一沉吟,忽然开口:“——那你想不想读书?”

“读书?”许三多惊讶地回头望向袁朗。

袁朗颔首:“这上海最好的,莫过于静安寺的佛学院。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联系,送你入读。这样一来,既能读到很多佛经,又能学字。”

“可是……”许三多有些局促,“我、我不能这么麻烦你。何况……我恐怕也没有足够的钱交学费。”

“这些我可以帮你解决。”袁朗抱臂注视着许三多,眼含笑意,“我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你是否愿意。”

许三多忍不住再望了望那排佛经,想了想:“袁上校,我很感谢您的善心和好意,但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我实在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馈赠。”

“谁说是‘无功’了?”袁朗忽然打断他,见许三多不解地望向自己,笑道,“放心,我袁朗从不为难老实人。我送你上佛学院,只有一个请求。”

许三多疑惑地看着他。

“我希望——”袁朗注视着他,“——希望你每周都能抽时间来我家陪陪我的母亲。”

许三多讶然。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有个与母亲投缘的人能陪陪他。”袁朗站在窗前,浅色日光从他身后透进屋,微微照亮了他脸上疲惫而自责的神情,“母亲年纪已经大了,而我常年在外,不仅无法陪伴她,还总是因为奔赴战场而害她担心。作军人,也许我还算称职,但作儿子,我是没有、也无法尽到我应尽的责任……对于母亲,我很抱歉。”

许三多默然。

“虽然有父亲在,也有其他阔太太凑成牌友,可母亲心底还是有些寂寞吧。”袁朗苦笑,“难得母亲信佛,又觉得跟你投缘。我看她望着你的眼神,就跟看小时候的我一样,也许是移情作用,有你陪伴,能宽慰她所缺乏的天伦之乐。”说着,缓步走到许三多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所以,如果你觉得不能无功受禄,那就请和我做个交易吧——我送你上佛学院,你帮我略尽一下作儿子的责任,多陪陪我母亲。可以么?”

许三多鼻子有些发酸:“可是我想……阿姨最希望的,还是能有你在她身边。”

“我明白。可我确实做不到,至少现在是这样。”袁朗低声道,“三多,若是换了其他人,我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母亲身边。唯独你……其实也说不上为什么,我能全心信你。你愿意……帮助我这么一个不孝混账,给母亲带去一些慰藉么?”

许三多揉揉发红的鼻头,半晌之后,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袁朗松了口气:“谢谢你,三多。”

“不客气。”许三多赧然,“比起这个,我更要谢谢你。去佛学院念书是我的梦想,可我从不敢告诉别人,也不敢麻烦史今哥哥或师兄他们……你之前就帮过我,现在又让我圆梦,我真的……很感谢你。”

“跟我就别这么见外了。”袁朗笑了,不禁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许三多的后颈。这个比以往更为亲密的动作,于二人现在看来,竟都没察觉有任何逾矩之处,“我说过,在我心中你就跟我亲弟弟一样。”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抿着酒窝笑。

“对了,刚才你又叫我袁上校了吧?”袁朗俯身与他平视,逗他道,“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我认你作弟弟,谢谢你愿意替我陪伴我母亲。”

许三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

“还是说……你嫌弃我年纪比你大,觉得我不配作哥哥,只能作叔叔?”袁朗佯装心灵受创。

“不,不是这样的!”许三多连忙解释,“只、只是因为我……我不敢……你是上校……我、我……”

“这有什么好不敢的。”袁朗眼含笑意注视着他,“不是说众生平等么,小居士你怎么起了分别心呢?”

许三多一愣,想了半晌,也不禁笑了。

“好了,来。”袁朗伸出手,好玩地捏了捏许三多的脸颊,“叫声哥哥听听,乖。”

许三多又好气又好笑,抿着唇憋了酒窝半晌,终于轻声开口:“……袁……袁朗哥哥。”

柔细的少年嗓音,害羞的语调,如一片雏鸟的绒羽轻轻落在心上,漾开一圈一圈微风般的水纹。袁朗唇边笑意渐深,忽而伸手一拉,将许三多抱住。

“哥、哥哥?”未曾预料到这发展,许三多吓了一跳。

“作哥哥的抱抱弟弟也不行么?”袁朗笑着将许三多又往怀里搂了搂,顿了下,在僵硬的许三多耳边低笑道,“我是独子,年纪渐长后,愈发羡慕有兄弟姊妹的朋友。本来说要认你作弟弟只是因为投缘。可当你叫我哥哥后,我发觉……这种身边多了一个更加亲近之人的感觉,真的很温暖。”

许三多怔了证,身体逐渐不再僵硬,试探着伸出手,小心地回搂住袁朗。袁朗笑了,抱紧许三多。

微凉的秋日,冷色的日光,然而在相拥之间,却有种奇妙的安心和温暖悄然蔓延……这就是有哥哥的感觉么?……许三多默默思量着……袁朗是哥哥,史今也是哥哥,可为什么,袁朗哥哥的拥抱却与史今哥哥有些说不出的不同呢?

许三多靠在袁朗怀中,有些迷惑,却又舍不得放开这样的温暖,只在心里将那四个字反反复复轻声念着……

袁朗哥哥……袁朗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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