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在袁朗的安排下,许三多正式进入静安寺佛学院学习。对许三多而言,这不仅是他第一次正规系统地学习佛法,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学习读书识字。
在静安寺佛学院里,许三多跟着众人一起,研读中国佛教重要著作,如《圆觉经》、《大乘起信论》、净土、瑜伽、唯识、中观、华严、天台等各宗派的教理文献。而除佛法与戒律学之外,亦有英文、数学、中国古典文学等课程。此外,在这里体育课也同样受到重视,许三多他们每天还需跟着一位从少林寺来的老师学习太极与少林拳……不仅如此,静安寺佛学院教室里还有一台钢琴,众人跟着一位外来的音乐老师学习佛曲。学院中虽无图书馆,但教室的一角有几层书架,放着三本全国通行的佛教杂志及一些非常好的文学期刊。许三多在能认识越来越多的字后,对这些书更是爱不释手。
初时曾有人纳闷,为何佛学院还需学习这么多看似与佛教不相关的东西。老师便告诉他们,古时高僧大德并非仅知佛论,世间各种学问亦是信手拈来,只有根据自己的能力不断吸收出世与入世的各类学问,才能真正不断成长、更好地度化众生。
这一切对于许三多来说,无不新奇,如同给他15年来的人生打开了一扇新窗,让他视野与知识更加广拓,超群的记忆力使他在学习的同时更加渴望新的知识。即使学习加上寺内事务令他更加繁忙,却更令人感到一种‘活着’的充实感。
对于袁朗帮助他进入佛学院念书,许三多是心存感激从不敢忘,但更多的,似乎在每一次学习了新的东西、有了新的体悟后,有种忍不住想要与袁朗分享的心情……只可惜,许三多发现,原来,要见到他是多么不容易。
在那个时代,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因为打电话的开销十分昂贵。私人安装一部电话需交给“上海市自动电话管理所”350元初装费,每月还需另缴6元月租费,而当时上海市长月薪还不到300元。虽然临街商铺偶尔也会装上公用电话,可每5分钟计价一次,每次收费也达到0.6元,而低级□□一个月只能挣几十块银元,算下来一个月薪水还不够拨打一个小时的长途电话。可想而知,民国时期只有非常富裕的家庭才有可能安装电话或经常拨打电话。
显然,穷困的云沙寺不可能装电话。静安寺佛学院虽有一部电话,也是用于公务,大家都很自觉,从不贪便宜偷用佛学院的公共财产。因此,许三多根本从无可能主动联系袁朗。他们的每一次相遇,几乎都是意外。而作为皖系陆军左翼炮队三团团长的袁朗,在安排他进入佛学院后,又不知忙什么去了,到今天为止,都再没见过许三多,也无任何书信留言。
想到这里,许三多心里是有些别扭的。那个人,说什么投缘,说什么一见如故,还认作弟弟,可真计较起来,不过是碰巧遇上几次,然后便音讯全无,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那些相处,还有那个拥抱,如同飘渺的梦境,回首之间,竟有些恍惚得不真切。
“——许三多。”成才趴在墙头冲他打手势,一身衣冠楚楚蹭了墙灰却毫不在意,“走,去玩儿!”
许三多坐在佛学院教室外的台阶上发呆,心里正想着袁朗的事在闹别扭,索性侧过头:“不去。”
成才趴在墙头上瞅了许三多半晌,往前探出身:“心情不好?”
“小心点儿!”许三多看他身形摇摇晃晃十分危险,赶紧快步走到墙边,“你先下来吧,别摔着了。”
“就知道你关心我。”成才嘿嘿一笑,从墙头跃下。许三多连忙将他拉到僻静处:“在佛学院里,行住坐卧不可没有威仪。你这样要是被督导师看见了,会挨骂的。”
“我管他那么多,我又不是佛学院的人。”成才拍拍衣服上的灰,“规矩这么多,也不知你怎么受得了。”
“戒律自有它存在的必要。”许三多被成才逗笑了,“学佛的人由三皈依开始,五戒、八关斋戒到沙弥戒、比丘成、菩萨戒,虽然这些戒行修持是硬性规定的,却能先借助外力,由外形的管理改变自己的内心。”
“这样的生活我想我可受不了。”成才缩缩脖子,“看起来,你倒是乐在其中。”
许三多笑。
“不过……”成才歪着脑袋打量许三多,“今日你怎么一副郁闷样儿,说给成才哥听听?”
许三多愣了愣,别过头:“没什么。”
“得了吧,你这家伙,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成才狠狠扯了把许三多的脸,“咱们都这么熟了,你是不把我当朋友才这么见外?”
“怎么会,咱们当然是朋友。”许三多连忙道,“只是我……”说着,低下头。
成才眯着眼看了他半晌:“是……袁朗?”
许三多惊讶抬头。
“袁朗欺负你了?”成才说着就要撸袖子,“军阀了不起啊,竟然欺负平民,看我不找人暗中揍他一顿!”
“不是的!”许三多连忙拽住成才,“袁朗安排我进佛学院读书,我谢他都来不及,我,我只是……”在成才疑惑和不信的目光中,许三多尴尬地轻声道,“在佛学院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得越多,我越想再当面谢谢他,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无法联系到他。”
“就这事啊?”成才夸张地瞪大了眼,“我还以为你有啥问题解决不了呢。”说着,拍拍许三多的肩,“放心吧。对于袁朗那种人来说,让你进入佛学院是不费吹灰之力,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你完全犯不着觉得过意不去,就安安心心过你的生活吧。”
根本不算什么?成才本是无心之语,在许三多听来却令心情更低沉了几分。
“老实说,我家也认识一些关系,要让我进军队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成才得意地摸摸鼻子,“不过,我妈不愿意让我去。毕竟么,虽然看起来风光,但现在各方势力变化莫测,战事也是行走生死之间,不仅照顾不了家里,还连累家人担心。我想啊,就算以后袁朗结婚了,他老婆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几次,更别说我们这些外人了。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无法当面道谢不是你的错,而是他的问题。”
许三多抿紧了唇,半晌之后,终于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妄想太多。”
“什么?”成才没明白。
“没。”许三多摇摇头,“待会儿下午的课该开始了,我得回去了。你先走吧。”
“今天真的又不陪我啊?”成才很失望。
“抱歉。”许三多情绪莫名有些低落。
“真是的。”成才有些恼,嘀咕道,“你又不当和尚,干嘛比那些真和尚还学得认真。这么努力干什么啊。”
许三多怔住。
成才终究还是没有为难他,又从墙头翻了出去。
你又不当和尚,干嘛比那些真和尚还学得认真?……其实,对于许三多来说,年幼时期在观世音菩萨像前第一次能自己走路时,心里已经认定了佛门就是他的家,那种强烈的归属感是无法言喻的,所以他努力学习,努力改变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配得上被称作‘僧’的人。然而史今却告诉他,他的命数不在此处,劝他不要因年少冲动而出家……
许三多是极相信史今的,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明白为何自己不该出家,为何不能进入清净之地好好修行。如果自己不该出家,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做?今后的人生,又该往哪个方向前进?如果现在已经出家为僧,是否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是否就不会因为那个人而扰乱自己宁静的心?许三多鼻子有些发酸,抬手揉揉眼,深吸口气,转身朝教室走去。
……
傍晚下了场雨,寒意在冷风中层层侵袭。老师宣布下课后,许三多与同学一道走出佛学院。
秋分一过,天色总是暗得极早。与同学道别后,许三多裹紧外套,打着伞朝云沙寺方向独行。
街上人烟逐渐稀少,雨却越下越大,风从房屋树梢间穿过,卷起蛇贴着皮肤游走般的冷意。许三多加紧了步伐前行,却忽然听到巷角传出轻轻的喷嚏声。
转头看过去,巷角暗处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不过7、8岁,手里提着擦皮鞋的木箱,脸上沾了黑色的油污,因大雨回不了家,正靠着墙瑟瑟发抖。
许三多一怔,连忙走过去,小女孩却退了几步。
“那个……我有伞。”许三多微微举高了手中的伞,“我送你回家吧?”
小女孩贴着墙角,戒备地看着许三多。
“我不是坏人。”许三多人老实,嘴巴笨,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善意,“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许三多试着想往前一步,那孩子却被吓到了,转身就跑。
“——等等!”许三多连忙停下脚步叫住她。小女孩回头看他,仍是满脸戒备。
“伞……”许三多看看手里的伞,想了想,蹲下身,将伞放在原地,“伞给你。快些回家吧,不然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重新站起身,许三多向小女孩微微笑了笑,抱紧装着书本的袋子,转身快步离开。
待到许三多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巷角里的孩子终于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捡起伞。那小脸上有几分惊讶,有几分欣喜,也终于有了几分对许三多的歉意。
……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许三多浑身已被淋湿,只想保护好自己的书,快些回到云沙寺。
天色越来越暗,街景在雨夜中交织成深色的影。许三多冷得发抖,却在抬头时,看见前方有明亮暖光。
那是汽车前灯照出的光,车边站着一个打着伞的笔挺身影,在夜色中看不清容貌,许三多怔愣之下,却直觉脱口而出:“——袁朗哥哥!”
熟悉的低笑,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那人向许三多走来,轮廓在黑暗中逐渐变得分明。许三多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听到了自己同样清晰的心跳。
一把黑色的伞撑起,罩在许三多头顶,隔绝了冷然刺骨的大雨。男人站在许三多面前,伸出手,温柔擦去许三多脸上冰凉的雨珠,叹息般轻声道:“傻瓜,会感冒的。”
许三多眼眶忽然一热:“……袁朗哥哥……”
“今天刚回来就直接想去佛学院接你,没想到还是到晚了。”袁朗注视着许三多被雨淋湿的模样,心中疼惜的感觉如此分明,“我开车循着云沙寺的方向走,结果,就看到你又犯了一回‘傻’。”
知他是说把雨伞送人的事,许三多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有些傻气地冲袁朗笑。
“傻瓜。”袁朗被他笑得没了脾气,只是心疼,“你这样不懂照顾自己,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许三多呆了呆,脱口而出:“——那就常来看看我吧。”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许三多瞬间涨红了脸,低头就要绕开袁朗逃走,却忽觉手臂上一紧,被袁朗拉入怀中。
“……是我不对。”袁朗一手撑着伞,将许三多抱在怀中,“我作儿子不称职,没想到作哥哥也一样。”
“不、不是的。”许三多被袁朗抱得很紧,贴在对方胸前,隔着衣服传来的体温,暖了他被雨水浸凉的脸,“你送我入读佛学院,已经是对我很大的帮助了。是我不对……是我……是我贪心不知足,不懂感恩,竟还想求取更多……”
终于说了出来,那些妄想和贪餍,这是自己第一次,从帮助自己的人那里,还想奢求更多……许三多不敢抬头,心里盈满愧疚,只怕袁朗是从此要厌恶自己、看不起自己,可自己确实还做不到像大人们那样,用谎言伪装云淡风轻和潇洒。
意外的,袁朗却笑了。许三多不明所以,却更有几分紧张。
“三多,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许三多惊讶地抬头,对上袁朗满是笑意的眼。
“人,只有面对自己亲近和信任的人,才会不怕显示自己脆弱和依赖的一面,哪怕是觉得不应该产生的情绪也无妨,因为你所面对的,不是外人。”袁朗抱着许三多,低下头,贴上他微凉的脸,没发现这个动作是多么过分亲昵,“我很高兴听到你说希望我常去看你,因为这表示,你和我一样,对对方感到亲近和喜欢,所以才想见面,所以才想要更多的相处……父亲总说我性子有些霸道。我原本还担心,认你当弟弟会不会是带了强迫才让你答应的,现在看来……我可以放心了。”
许三多脸上一热,低头不说话。
袁朗笑了,叹口气,抱紧许三多:“三多,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也许面对过很多离别,甚至……被遗弃。”
许三多心里一紧,没想到袁朗竟能猜到。
“但是,你可以试着相信我。”袁朗靠在许三多耳边,温言低语,“你可以试着把我当作……当作第一个你能依赖,像你这个年纪的同龄人那样撒娇,甚至任性和求取更多的对象。即使是负面的情绪也不用隐藏,你可以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许三多埋首在袁朗怀里,止不住地颤抖……是的,他猜得没错。因为童年被遗弃的经历,使得自己不论过了多少年也依旧小心翼翼,努力学习,努力帮助大人工作,努力用平和与无所求的心态来生活。虽然自己现在为人处事的态度不是虚假的伪装,但无可否认,自己在与他人接触时,总还是带了三分保留……因为,只有忍耐,只有束缚自己的愿望和需要,才不会在被丢弃或分离时伤心。
袁朗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只搂紧许三多,任他在自己怀中隐忍地大哭。
雨打落在伞上,淅淅沥沥,如珠玉落盘之声,凉风阵阵袭来,却不再觉得寒冷。相拥的身体,如依偎同明的光,给予彼此安心的温暖。
待到许三多终于停止抽泣,袁朗拿了自己的军大衣给许三多披上,带他坐进车内。
许三多坐在副驾座上,想到自己刚才在袁朗面前大哭的事,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却没了以往的那份拘谨。
“咱们来约法三章吧。”袁朗发动车子上路,唇边勾起笑意,“以后每周日我都来接你放学。平时如果得闲,也会常来看你。如果有事要出远门,也会提前告诉你,决不再让你担心。如何?”
许三多红了脸,袁朗竟把自己心中想的全说了出来。
“当然,也许你会嫌我太烦人吧。”袁朗故意叹口气。
“没、没那回事!”许三多连忙辩驳,却在看清袁朗眼中的笑意后,发现自己又被他逗了,不禁羞恼地转头看向窗外,不再搭话。身旁袁朗朗声大笑。
夜色朦胧,雨声淅沥渐远。许三多望着车窗上映出的袁朗侧影,有些怔忡,却不自觉地微笑。
……对于许三多而言,十几年来最亲近的莫过史今,然而史今给他的感觉,始终是温润恬淡的亲情,仿佛早已看透红尘百态,即使那般温柔,却也会让许三多偶尔觉得太过淡然遥远。那样的人,会让你觉得在他面前任何失态和不应该有的情绪和行为,都是可鄙和惭愧的。
但相比史今,许三多还是个正在努力修行的孩子,俗心未尽,因为童年被遗弃的经历,其实更渴望一份热烈的感情来给他安全感和温暖,希望有人能真正紧紧贴合他的心,希望能有人包容他的一切,甚至偶尔的任性和那些世俗的情感……而这些暗藏在心里的渴求,如今,终于有袁朗给了他承诺和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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