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歧路(8)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逐一闪现,分别串联,又被炎焱合起来一并抛出脑海。他还没继续思考下去,军医就突然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些血腥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他。

这下毫无疑问了,必是又去审讯鹰眼等人回来的。炎焱不觉轻嗤了一下,倒也不知道是嗤笑鹰眼的命运,还是嗤笑可怜这些正经人日日劳心费力。现在是要好生审问自己一番然后“成全”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二个时辰后,中秋节的深夜,他好端端地坐在了驶向临安的马车上。除了头上被套了一个密不透光的袋子,其他都和之前毫无分别,身上还是那身黑衣,手还被反捆着。头套对炎焱来说毫无意义,他感知力惊人,对临安大街小巷都熟悉得像自己的奇经八脉,他清楚地知道每次转弯是拐上了哪条路,并猜到终点正是吴玠此番的下榻之所,竟依旧是当年觐见时的那个院落。

于是炎焱又靠坐在车里,在一派人声嘈杂中,无谓地回忆起九年前自己与吴玠一行人最后的交集。

吴玠返程时是正月十七,元宵刚过。炎焱仍旧一直留意着那些经秦桧手下众多官员查证而最终被判断为十分证据不足、无需大动干戈的事,思考着一些在他看来最终没能给出完全合理解释的疑点,如夜行衣上的药味、无影无踪的玉佩、吴玠在大冬日却仍选择回程全部走水路这一决策。他一大早就来到这座院落外的例行蹲点处,看吴玠的随行人等一如除夕夜所见般进出流动,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正在将各色物件分类装车,一队队人,一辆辆车,鱼贯而出,向钱塘江口而去。

他没有看到那个重点关注的军医,应该是坐在某辆车上;吴玠锦袍华服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亲兵走在最后。钱塘江口赵构将亲自带着不少臣子践行,炎焱昨夜从秦桧口中听说的。他自然不会凑这种热闹,目送吴玠走远,便决定再去一些大药铺查证一下那种自己不可辨识的药味是来源于何处。

他轻轻巧巧飞檐走壁而过,正听到队伍最后两个年轻的亲兵在闲聊。一人说,临安国都到底比四川的小城小镇气派富庶得多,夜市真好看,千里迢迢的,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另一人说,昨日吴相公还来听我们闲聊,你当时正好执勤不在,也有兄弟说可惜行程匆匆,又是冬日,临安的众多胜景看不得、也无机会好好体验一番国都的热闹,马上要走真是舍不得,一辈子也许都见不到第二次了;吴相公大笑道,怎么一个个这等伤怀,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且不说你们往后功成名就、兴许会来中枢任职,也许不过三年五载,某便常来临安觐见乃至久居,自然依旧带你们一道。某年近半百尚且从不会想“往后无有机会”,何况你们年纪轻轻。两人很快又闲聊去了别的地方,只当吴玠是随口谈笑。炎焱当时顺耳一听,还不觉冷笑,吴玠也只会骗骗这些年轻又心思单纯的小士兵,明明巴不得山高皇帝远、不在赵构眼皮子底下自由自在。直到现在他亲眼目睹吴玠兵临城外、无比寻常地回到当年下榻之处、往后显然要成为中枢举足轻重的人物,方才幡然醒悟——吴玠当时定然不是随口闲聊,走时就动了心思,开始想后面十年、二十年的路。而吴玠之所以会如此想、后来又真走出这样一条路,也不知道有几分是被岳飞一事影响的。

他当时敏锐地观察到众多有意义的细节,可惜受制于其他种种,无法分析出正确的答案和做出预判。现在倒真是一切真相大白,如,那玉佩显然是被吴玠带走、肯定岳飞这些年随身佩戴;那药味定是和军医伪造尸身有关;吴玠走水路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一路不接触闲杂人等,也是顾虑岳飞重伤在身……一切严丝合缝条理清晰,虽然都已经如前面他梳理出的其他结论一样毫无意义。就像他昨夜还在严密而轻松地计划着刺杀失败尽力而死,今夜就被捆在此处故地重游,一切彻底到了计划外。

应该是又快凌晨了,他听到院内有人奔走传话,说吴相公已进宫面见官家,说今夜似乎不见秦相踪迹,一切继续按吴玠之前的部署各司其职、有消息随时传递。他又想到几天前他接到“去刺杀岳飞”命令时的场景,此刻以这样的方式听到当时各怀心思的两位高位者的处境,倒更有几分出离的荒谬感,虽然这些依旧与自己毫无关系。

院落里将将安静下来,就见军医肃着面容一把掀开帘子,军医似是有点诧异于他完全无心逃跑或反抗,蹙眉片刻,令他下车。

便是被捆缚着双手,这亦是小菜一碟,炎焱轻松跳下来,只站在原处,一日之内再回临安,九年之后故地重游,他倒是先又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曾经不离身的面具和面纱,不用把周遭风物看得如此真切。

他之前二十年从未特意想过自己的前路。等价交换的人生一直顺理成章,不需要额外想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他原以为,人生可以以最后这个荒谬可笑的任务为最高点完美收束——他觉得死亡是个极其寻常的事,他每天都在接触它,常常完美地制造它,就像他很多年前随口回答年幼师弟的那样“不想活了就随时去死,生生死死有什么好想”② 。今年局势动荡以来他已觉无趣,无趣里夹杂着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开解的不甘。看了主子一如既往的算计、主子的主子面对必死结局惶恐不安又可笑挣扎的画面、他们在自己面前离心离德却强作镇静的精密表演、自己看惯了的世间万象,他更觉无趣至极,临安必然马上要天翻地覆,那自己之后呢?继续和顶着不同脸的一模一样的酒囊饭袋共事?继续看这些万人之上、视众生为蝼蚁的大人物们发自肺腑的可笑表演?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想在这个最适合的时候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结局。他一向鄙薄于一切自戕行为,更不屑于也不可能随便死在他人手上。“刺杀岳飞”然后失败而死是相对完美的,这个任务荒谬绝伦又充满挑战和乐趣,他乐得作为一生最后一个任务,乐得自己在生命最后能和这位自己愿意分个眼神、愿意佩服几分的真正强者的名字产生一些联系。死于此虽也绝不可说是完美,但至少比能想到的别的死法都光彩,若被捕、当街处决,那自己更要主动求个大庭广众下的酷烈死法。生是绝代高手,死更要占个“极”字。

千万种详细规划里,独独没有现在的真实情况——

他现在才第一次开始想一些往日从不屑想的东西,第一次开始问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甘。世间的路千千万,纵横交融、盘根错节,有些人走得一步三算五彩斑斓,有些人走得颠三倒四山穷水尽。而自己,平生第一次莫名到了分岔口,突然就一步踏入某个歧路,而后愣在原地,再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注释②:是前情,在《如烟》里,早年(绍兴三年左右)在临安城,炎焱已经成名时回答悬青关于生死的疑问。不久后悬青就被派去四川去执行任务,和吴玠李木等产生交集。本系列里没有直接出现相关内容。

《如烟》这篇真.历史向的文之后也会发在晋江,现在在个人主页已经放了,但里面还没更新,可以先收藏一波,等我以后更。

本番外完,下一章继续正文。

番外后半段军医的表现突然比较奇怪,对吧,因为这是炎焱的视角,炎焱这个人当然后面还有用处,他这种聪明人的聪明也被其他聪明人利用了。

以及多写一点关于炎焱这个人的,写这种清醒又扭曲的形象确实不好写,这篇断续改了好几个月,改得我也有点恍惚(……)。后面本来不想把他自寻死路的这种心理活动完全展现的,但写到最后还是发现这样更完整。他不为任何形势所迫,就是想“以这样一种我看得上的方式去死”。以及在我原来的计划里,他所想的“死也要占个极字”就是他真实结局,最终还是有点舍不得,以及好多朋友都想看他被收编,也算照应了篇名《歧路》,他的人生路有了不同分岔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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