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这夜一点都没睡踏实。
他本哭了好大一阵,眼睛就肿得难受,现在躺在床上又头疼起来。晚上的事实在太意外与震撼,哪怕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现在,他都没能缓过神来。
岳飞。
他第无数次想着这个名字,无数次想着与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过往,又无数次想着今晚他与岳飞之间的一切,每想一次,就会两眼酸涩,整个人都颤抖得不能自已。
忠臣良将,何等的忠臣良将!
纵并未亲历,赵瑗也听闻过,靖康与建炎之间,多少臣子明明世受国恩,国难当头却头也不回地投奔敌国而去,最后又享尽富贵、安然寿终;而绍兴年间,文臣譬如秦桧之流,于国于民有害无益,武将譬如张俊之流,寸功不立为害四方,这些人却个个荣华显赫,甚至朝廷稍欲约束一二,就这个喊冤叫屈、那个摆谱威胁——瞧瞧这些人,再瞧瞧真正的忠臣良将是什么下场!
便是这样天大的不白之冤,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与横亘十年的丧亲之痛,岳飞今夜在他——这个新的赵家天子——面前,任他百般询问、各种质疑,都依旧恭谨有礼、不卑不亢,不曾有一句不恰当的言语,更不曾带着半分恨意与怨尤。
赵瑗翻了个身,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嗓子又痛又痒,他半坐起来咳嗽了几声,听得外面的人立刻就已翻身下地欲跑进来伺候,无声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无事。朕晚间只要不叫人,你们只管安歇。”
他闭目半晌,又忍不住大颗大颗落下泪来。试想,若换他做岳飞,真在这种事后留了性命,立时心寒齿冷投了外国准备复仇也罢、隐姓埋名多年学伍子胥灭国鞭尸也罢,历朝历代有多少这些事,哪个不是合情合理人之常情,哪个做不得!
正如《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是何等忠良啊!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复得这般股肱之臣!
既然岳飞尚在人世,平反之事的诸多细节就要立刻重新安排,第一要紧的当然是都按照岳飞本人的意愿来。赵瑗睁眼对着屋顶默默想着,现下便再多的赏赐追封,发生过的却也已经不能追回——譬如死了的人,受了的罪,丢掉的年岁,留下的痛苦,他哪怕贵为天子,能补偿给岳飞(以及他的家人乃至部伍)的依旧太少且苍白无力。这又让他想到了早已七零八落不复往日半分的鄂州军,想到现在岌岌可危的前线,想到朝中可用的诸将,想到自己尚还没有开始处理的张俊事——就按照吴玠说的,今天白日就先着人去张俊府上传话,道自己要去探望——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吴玠和韩世忠昨夜行事,不免依旧恼火不快。两人确都是好臣子,且不说这几日用心辅佐,单看韩世忠舍身救驾,吴玠泣血陈情,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好臣子!然而作为几十年的重臣,他们究竟如何看自己这个年轻新官家的、当年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种事究竟需要多大本事、这背后更多地意味着什么,他确实不愿想,却必须想。何况无论之前还是现在,两人都另有些不大好的传闻……
他有些烦躁地又翻了个身,却听得已是四更过半,虽困乏疲累,然而事不等人,如今自己不可半分懈怠,遂立刻翻身坐起,喊人来更衣、备饭,脑海里迅速开始规划今日诸事。
他刚饭毕漱口更衣,就听有人来报:“吴玠、韩世忠求见陛下,此刻已在殿外等候。”
他宣二人进来,二人和昨日一样的打扮,甫一入内,不待他问话,就立刻跪地行礼,齐声道:“臣等前来请罪。”
“若为昨夜所言欺君,朕已言恕罪,不必再请。平身。”
二人却都跪在下面未动。
片刻沉默,吴玠先开口道:“谢陛下。臣等亦为十年前旧事来请。”
他抬头看了眼赵瑗,继续跪伏下去,慢慢说道:“臣当时所为,藏匿他人、瞒天过海、言语文饰,如此种种,皆违逆国家法度,于太上官家亦是欺君大罪,明知故犯,万死难辞。臣几十年累受国恩,太上官家于臣更恩荣非常,臣由一介小校得至今日,全蒙朝廷与官家拔擢 ,毕生不敢稍忘,唯有日夜谨记,时时愿肝脑涂地以报国家、报官家大恩。当年旧事,纵有秦桧等欺上瞒下、蒙蔽圣听、勾连串通、残害忠良,纵有一二样不得已,臣之行事,于情于理,亦都是重罪。如今已真相大白,臣不敢不请此罪,任官家裁处发落,不敢存半分怨望。”
他跪着说毕,便又叩首到底,伏地不起。
室内片刻安静,安静得使人心里发毛,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韩世忠似乎是在原地失神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有些喑哑地道:“臣当日私下助吴晋卿行事,在临安十年,知而不报,亦是大过,明知故犯,更罪加一等。臣非不信朝廷不信官家,既因臣与岳飞虽无几分私交,然身为同僚共事十几年,知其品性为人详细处事,更由此事为秦桧主使、臣亦曾有涉,才信岳飞必是蒙冤。臣出身寻常卒伍,自靖康年间跟从太上官家,太上官家待臣推心置腹、屡有重托、甚至曾以性命相托,如此厚恩,臣唯有以身许国,不敢稍有二心。放任秦桧、万俟卨、王次翁等人蛊惑圣听至此大错,臣已是惭愧难安;得知吴晋卿相救,尚能保全一人,算行一于国家有益之事,才私下相助。臣既为当日欺瞒重罪,更为身为国家重臣、蒙承厚恩,却顾虑身家性命,不敢制裁奸佞行事,放任其为害四方,未尽臣子本分。臣万死。”
赵瑗听吴玠说到一多半时候,那一点不快已经渐消了,却心里犹还堵着一口气,不太想开口接话。待最后听到韩世忠说“顾虑身家性命”,立时想到绍兴十一年旧事,除却岳飞的冤案,起初秦桧想怎样构陷韩世忠、最后韩世忠又怎样向养父痛哭求情才罢,他都明明白白听过;当时情形,何人能做何事他自然能分析清楚,然而听年过花甲的老臣在此伏地陈情,尚言“未尽臣子本分”,他更是心头不忍——如何逼迫人至此!
他心口发热,低头见两人此刻都一动不动跪拜在下,官帽之下犹见满头白发,更觉感动又难过,匆忙起身,又亲手来扶:“两位爱卿快平身。卿等忠心天地可鉴,朕何用你们如此请罪。”
他虚扶了一下,二人却依旧未起,只复直起上身,又叩首长拜,只言官家如此厚恩重信,臣岂敢不尽忠竭力、死而后已云云。死而后已这词虽是客气之语多,然而一来二人年事已高,二来武人本就是刀剑丛中拼命的,何况现下前线少不得会有大战,本朝战死殉国或殁于任上的大将有多少,他一听更觉不祥,拦道:“卿等何出此言!”
先说一下,越往后走,正文会越来越出现一些和历史没什么关系的走向,以及可能会有看着很离谱的东西。欢迎和平讨论,看不下去自行退出。这章需要写点比较长的注释,但我好像没法前后都放“有话说”,注释补栽《两朝开济老臣心》这一大部分结束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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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朝开济老臣心(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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