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在吴邪和胖子手中传递,最终又回到了张玉言手里。
胖子咂咂嘴:“张大佛爷的奶奶?你们张家人还真是一脉相承。”
张玉言摩挲着照片边缘,指尖划过张飞渺那紧绷的下颌线。躺椅微微摇晃,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仿佛将她带回了从前。
“她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张玉言的声音很平静,“她是执行者,是张家这庞大而腐朽的机器上,最锋利、最冰冷、也最不容置疑的刀锋。”
张飞渺是当时张家族长张瑞桐的妻子,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执器”。这个位置,意味着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清除一切阻碍族长意志、威胁张家存续的存在。人性、情感、犹豫、怜悯……这些属于“人”的脆弱面,在她身上被剔除干净了。她的世界里只有目标。
张玉言在等级森严、视人命如草芥的张家内部,无疑是个异类。童年的张玉言,目睹了太多张家训练的残酷景象——都是为了磨砺出最顶级的“工具”。
作为特殊的“圣女”,张玉言有权力拒绝参与训练,但每每看见张家训练的场景,还是会感到巨大的不适和愤怒。
这样的情绪被张飞渺察觉到了。
那时张飞渺正在擦拭她的短刀,刀身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睛:“怎么,看不惯?”
“对。”张玉言盯着训练场里的情景,“等你们死了我要把这些都停掉。”
“现在就可以停下,”张飞渺顿了顿,停下擦短刀的动作,俯身与张玉言平视,她脸上似乎挤出了一个笑容,但眼中是冰冷的,“只要你想,这些孩子就不用受苦了。”
如果张玉言只是个五岁的孩童也许以为张飞渺接纳了自己的意见,会欢天喜地的应下。但这稚嫩的躯壳下却是成年人的灵魂,张玉言看着张飞渺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瞬间明白了这“善意”背后的陷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看穿了张飞渺的恶意,压下翻腾的怜悯和恐惧,强迫自己用同样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声音回答:“如果我叫停训练,你会立刻让他们执行必死任务,然后告诉我他们都是因我而死,让我收起多余的怜悯,对吗?”
张飞渺发出一声轻快带点愉悦的短促笑声。她点了点头,那点虚假的笑意似乎真实了几分:“答对了。可惜,他们还是要死。”
还是会死。张玉言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可惜”二字里,蕴含着一丝近乎残酷的“真实”——在那种环境里,训练失败或心志不坚的孩子,最终的归宿确实是死亡,或成为更危险的“诱饵”和“消耗品”。
张飞渺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并且用最直接的方式,试图剥掉张玉言身上那“不合时宜”的“软弱”。
后来张飞渺成了张玉言的师父。她对张玉言道:“从此你只有一个目标,二十岁之前杀掉我。或者二十岁生辰那天被我杀掉。”
然而,张玉言这个异世灵魂,终究无法彻底变成张飞渺那样的“刀”,她骨子里对生命、对个体尊严的认知,与张家的核心教条格格不入。
她战胜了张飞渺,但张飞渺也没有死。
“我教你飞刀是用来杀人的。”张飞渺道。
“我没有用飞刀。所以不用杀人。”张玉言道,“并且以后我也会谨慎出刀,除非万不得已。虽然你教了我,但你管不了我怎么用。”
那一刻,张玉言清晰的看见了张飞渺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困惑,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触动?就像冰封的湖面下,极其微弱的一次暗涌。
那把最锋利的刀,似乎第一次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撼动了。
“她很强,”张玉言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的小院,“强到在张家内部没人敢挑战她的权威。她是张瑞桐最信任的刀,也是最沉重的枷锁。她的一生,都在履行‘执器’的使命,直到生命终结。”
张玉言作为张家的最后一任族长走向归墟之时,身边陪伴的只有张飞渺。
“归墟”其实是张家的信仰中的灵魂归处,而它现实世界的坐标是陨玉。
张家人认为,每个张家人死后都会抵达归墟,这是张家独有的灵魂居所。因此张家人死后都会组织一次或大或小规模的“起灵”仪式,将灵魂送往归墟。
而张家人的灵魂有朝一日也会通过媒介“陨玉”返回人间,因此“归墟”构成了张家“长生”信仰最为关键的一环。
归墟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因此也没有过去和未来,而是平行于无数个时间的点位。
张玉言曾是张家人通过“起灵”仪式召唤而来,因此最终也要通过“起灵”回归。
记得完整仪式的,只有困在云顶天宫百年的张飞渺。
距离她们上一次相见,已经过去了近一个世纪。时光在两人身上都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张玉言手上还是沾满了族人的鲜血,似乎成了另一个张飞渺或张瑞桐。
而张飞渺被困在云顶天宫那不见天日的百年岁月,似乎在她身上留下了更诡异、更非人的痕迹。她的面容依旧能看出昔日的轮廓,身上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来自青铜门后的阴冷气息。
“你有缺陷吗?”仪式开始的时候张飞渺问,这曾是张瑞桐的执念,集合张家五脉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最完美最强大的“张家人”。
张玉言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的浸满浮雕上的纹路,虚弱的笑了笑,“强大的灵魂一开始就被夺取了躯壳,能看见未来却看不见眼前,无所不知的代价是浑浑噩噩,强大的肉身会突然虚弱,漫长的寿命也到此为止了。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渐渐的,张玉言的血流不出来了,但浮雕还没有填满。
“要失败了。”张飞渺道,“如果带点人进来就不会失败。”
张玉言没说话,因为她没有力气反驳了,她感觉到一股冷意,手脚都陷入了冰冷麻木无知无觉中。她这副从数年前就开始苟延残喘的躯体终究到了尽头。
而张飞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青灰色的皮肤下,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衡量,在犹豫——这具被困百年、早已异化的身体里流淌的血,还是不是纯净的张家血脉?还有没有资格作为“执器”的血,去完成这最后的使命?
她叹了口气,道了声“死马当活马医吧”,便利落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滴落在浮雕凹槽里。
在这片死寂中,只有张飞渺的声音。她对着无法回应、濒临消散的张玉言,说了很多很多话。
说她被困在云顶天宫那不见天日的百年,说那里永恒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说那些青铜铸造的冰冷怪物,说她如何靠回忆过往、看着虚假的恨意来对抗无边的孤寂与侵蚀。
“……我既恨张瑞桐,也恨你……”
“……会想一些无聊的事……”
“……其实我知道张瑞桐多半是死了,想到如果你能改变张家,我竟然也有些开心……”
她说着那些琐碎的、甚至有些颠三倒四的往事。
张飞渺在这生命交接的最后时刻,仿佛要把积攒了一百年的、那些被“执器”身份压抑的属于“人”的碎片,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她的血还在流,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但她依旧在说,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张家怎么样了?”
“我知道,一定是变成了更好的张家。”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中,也淹没在了跨越百年的时光中。
归墟的仪式,完成了。
——
“这就走了?”吴邪站在院门口,目送黑瞎子远去的背影,想了想喊道:“要不留下来吃顿晚饭?”
黑瞎子头也没回,只是摆了摆手。
“大老远来一趟就为了听个故事?”吴邪摸不着头脑。
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吴邪看院子里,“我看八成是来‘从中作梗’。”
吴邪想吐槽胖子这文盲成语用的不对,就看见院子里两个人正在推搡。
貌似是张起灵抢了张玉言的手机,张玉言大喊道:“快还我,否则我要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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