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葬锋池地牢内最后一间囚室的主人终于再次迎来了他已等候多日的访客。
“你终于来了。”东钧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凑到铁栏前面。
追道有些颤抖的手指间夹着一把钥匙。
半个时辰之前,他悄悄在赵思青身上摸走了它。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那种脑内一团浆糊的情况下还能思考,但心中仍然有一个坚定的想法:
我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沉着脸打开门,带着双手被铐住的东钧从宁浩尘上次带他走过的那条小路离开地牢,一路绕到山崖后的僻静岛屿边缘。
东钧扫了一眼他腰间的无名剑,举起双手:“帮我斩断。”
“别想了,”追道冷冷地道:“你还是谪仙岛的敌人。”
东钧皱起眉,目光似乎被愤怒的雾气所笼罩。追道抽出剑,抵在他脖子上:
“我已经履行了我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告诉我一切,否则我现在便杀了你。”
东钧斜眼瞧着他的剑,忽地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你要用这把剑杀我吗?”
这把剑,那把剑,又有什么区别?他本想这么问,却听东钧道:“好吧,但正如我之前说过的一样,此事说来话长。我不善言辞,你最好到我的心境里去看。”
话音刚落,追道便觉四周的景象忽然模糊,光怪陆离的影像在他身边匆然变幻,他一瞬间头重脚轻,整个人仿佛坠入一场幻梦之中。
追道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陌生的海滩上,与海滩相连的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岛屿。
岛屿被飘渺的云雾轻柔地围绕着,并不似幽冥雾海那般厚重得令人全然不辨方向,而是若隐若现,恍若如梦如幻的海市蜃楼一般。青山环绕之间隐约可见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华美宫殿。
在他斜前方,一身白衣的东钧正坐在海滩边的一块巨石上,表情冷淡地盯着海面,仿佛忘记了他还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追道问道。
东钧毫无反应,他走近去,这才发现对方的脸与他见到的东钧有些不一样——更光滑,更锐利。
「这里是十五年前的镜天阁。」
他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东钧的声音依旧空旷而又悠远地传来:「你看到的人是十五年前的我,这是我的记忆。」
片刻后,从崖边小径上又出现了一个与东钧长相相似,却穿着一身黑衣的人。黑衣人肩上扛着一把巨剑,闲庭信步地走过来,在东钧的三丈开外停下,以一种不甚友好的方式向他打招呼:
“喂,别发呆了东钧,阁主马上就回来了,你那群不堪大用的斥候用不用我帮忙指点?”
东钧嗤笑一声,看也不看黑衣人一眼:“还不及你那帮影卫一般无可救药。”
黑衣人大怒,抡起重剑便向他砍去,东钧仿佛早有预料似地举起寒冰剑挡开,二人当即有来有回地交战起来。
场景一转,天色已从正午变为黄昏,二人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空中楼阁,四周环绕着二十四根白色廊柱,周围淡淡的金色霞光和云雾,脚下是上等汉白玉打造的平台,石阶上雕刻着精美的星象图,仿佛整个宇宙的星辰都凝聚于此。
他们俯下身,半跪在平台入口处,带着庄重而恭敬的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一般。不多时,他们等待的人来了。
来人白发如雪,穿着一袭金丝银线交织的华服,光芒四射,如同披着星辰日月,仿佛天界的神祗般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右手却牵着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年纪,同样穿着华贵而整洁的衣服,一头乌黑柔软的短发,乌溜溜的眼睛干净而澄澈,他乖巧地拉着父亲的手,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自今日起,”那宛如神祗般的男人说话了:“他就是你们的少阁主,你们要用你们的力量去辅佐他,保护他,支持他,像尊敬我一样听从他的号令。他将会引领镜天阁的未来。”
“是,阁主。”二人齐声说道。
于是追道得知来人是镜天阁的阁主,那个孩子便是幼年时的柳星闻。
「虽说是少阁主,但毕竟是五岁的稚童,那时的我和西铮年轻气盛,对这个照顾孩子的任务兴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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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再次变换,他们踏入了一座藏书阁,书架高耸入云,各类藏书古籍琳琅满目。
东钧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少阁主从不似普通孩童那般耽于玩乐,阁主离开后,他依然五更起,三更眠,学习六艺,日日如此,从未有过片刻懈怠,我和西铮看在眼里,只觉惊异。」
晨光熹微,五岁的柳星闻在中间的书案前正襟危坐,正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什么,而东钧和西铮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东钧,”柳星闻抬手指向书架最顶上的一排,以他现在的身高,显然是够不到的:“我要那本《李太白集》。”
东钧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李太白文集》递给他。
“不是这一本。”柳星闻摇头,“这是《李太白文集》,我要的是《李太白集》。”
“有什么不一样?”东钧心不在焉地道。
“当然不一样了,”柳星闻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李太白集》乃是由唐代李阳冰编成的李白诗文别集,而《李太白文集》则是由宋敏求重新编纂后的版本……”
柳星闻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说了太多,东钧歪着脑袋低垂着头,看似十分认真地听着,却不小心漏出了一丝鼾声。
柳星闻一张小脸瞬间气得通红,嘴巴高高地撅起,仿佛能挂上一个油壶。
东钧继续道:「那时,我与西铮依旧沉醉在无休止的相互争斗当中,大把大把的时间里,都是其他人陪着少阁主。」
藏书阁的影像逐渐隐去,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许多细碎的小场景。
黑发雪肤的冷艳女子指间变幻出朵朵梅花,引得孩子露出笑容。
长须长发的画师耐心指点孩子读书习字。
雷雨交加的夜晚,坚毅的老人默默守在房间门外,房内的少年陪同孩子一同安睡。
「相处的时日渐长,我逐渐发现少阁主身上还是存有一丝孩童的模样的——他害怕黑暗。」
“……”为何柳星闻也怕黑?追道又转念一想,他这时才五岁而已,怕黑也很正常。
「得知他这个弱点后,每当我和西铮打架要被少阁主斥责时,就躲进岛上的疏影洞天。」东钧的声音中蕴含着淡淡的怀念:「那是一个幽暗曲折的山洞,少阁主从来不敢进去,拿我们束手无策——当然,阁主回来后,我们就再不敢这般行事了。」
「阁主每次造访镜天阁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将少阁主带来后整整一年的时间,他留在镜天阁的日子依旧屈指可数。有一次他来时,向我询问起少阁主的情况。
「我如实回答:少阁主天资聪慧,玲珑剔透,学习勤奋刻苦,对阁中事务也处理得有条不紊。
「阁主点了点头,又问道:他可有什么不足之处?
「阁主问话,不可不答。实际上,少阁主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他骄傲自负,容易动怒,心思单纯直接,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但阁主却是一个心中所思所想向来深藏不露的人,我担忧少阁主与他如此大相径庭的性情会引起阁主的不满,于是只挑了一个我自认为最微不足道的缺点,汇报道:少阁主只稍微有些怕黑。
「谁知阁主听完我的话后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前往揽星楼,我心想,看来少阁主要挨上两句斥责了。
「那天黄昏时,我们惊觉少阁主失踪了。
「四处找不到他的踪影,临镜湾的守卫只见到阁主独自离开了镜天阁,没瞧见少阁主的影子。于是我们以为少阁主受了父亲斥责,一气之下躲了起来。
「“小鬼尽会给人添乱!”说不清西铮的不满是冲着少阁主还是我:“不过说到底还是得感谢东钧的多嘴。”
「我反唇相讥:“看来你总算明白小时候我见到你的感受了。”
「说来惭愧,我们当时就是这般不分场合地陷入意气之争,直到薛北鲲将我们拉住。那天晚上我与其他统领将镜天阁翻了个遍,但却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南问雪在她的梅园附近隐隐听到微弱的孩子的哭声。我们循声找过去,居然就是那个少阁主从不敢踏入的山洞。
「那时天色已然昏暗,山岩怪石嶙峋,在夜色中幻化成一块块奇异诡谲的影子,山洞内部更是漆黑一片。我原本以为怕黑的少阁主绝不可能跑进这里,但那哭声又传来了,这一次连我也听得真真切切。
「我点起火把,朝洞内最深处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少阁主的名字。脚下照亮的尽是粗糙不平的土地,再往深处一些,我似乎在岩壁上看到了褐色的血迹。
「“少阁主!”我由于内心焦急提高了声音:“你在何处?我是东钧!”
「紧接着,在火把亮光照不到的暗影里,角落里的一团黑影如兔子般朝我扑来,紧紧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几乎要背过气去。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少阁主像个真正的五六岁孩子那般狼狈不堪,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平日里整洁得一丝不苟的衣服处处都是刮痕,膝盖也磨破了,两块鲜艳的血迹挂在那里,仿佛他曾经摔倒了无数回。
「我极为震惊:“少阁主,为何会弄成这副模样?”我将他扶起,帮他拍掉身上的泥土:“你不是向来都不到这里来的吗?”
「他抽泣着,没有说话。我心里虽然满是疑惑,却也不好追问,正打算先带他出去再说,他却摇头:“我……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
「“我若是出去了,父亲会生气的。”他说这句话时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很怕我离他而去:“这里好黑。你……你能不能留下来?”
「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和哭肿的眼睛,我终于明白原来他跑进山洞并不是因为赌气,而是被阁主扔在了这里,并告诉他不准出去。
「怪不得从他身上难以看到孩童心性,原来每一个都被阁主亲手抹杀了。他今日遭遇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无意中对阁主说了一句少阁主怕黑。
「我心中很是难过,告诉他:“阁主已经离开了,我们就是专程来接少阁主回去的。”
「“真的吗?”他不再犹豫,显然对这里惧怕得厉害。但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徒劳地拉扯着衣服上被刮坏的地方,我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显得如此狼狈地出去,干脆脱下外袍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牵着他走出洞外。
「“找到少阁主了,他安然无恙!”我依少阁主的指示向其他人宣布。
「墨先生、南问雪、薛北鲲和薛鲸都很配合地佯装没留意到少阁主身上的伤痕,只有西铮那脑袋缺根筋的家伙开口想说什么,好在被南问雪拽住了。我遣散众人,将少阁主送回了揽星楼。
「我早知阁主严苛,却想不到他连对独生子都如此冷酷无情。如此想来,他对待我们又将如何?
「自那以后,每逢阁主问话,我都字斟句酌,恭谨比往日更胜十倍。那段时间我过于紧张,压力很大,有时不禁心生怨怼,为何同为东西统领,西铮就从来不用被阁主问话?但仔细想来,倘若被阁主问话的是西铮,那才是我们二人共同的灾难。
「好在那之后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少阁主也不愧为阁主的独子,即使身处父亲的严厉管教与重压之下,也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般变得畏畏缩缩,反而铸就了属于他自己的成绩。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将怕黑这个弱点克服掉。九岁那年,少阁主已然不满足于仅仅修习幻术,他自创了一种剑术,像个孩子一样为那剑术取名为“星剑”,施展之时,甚至能够引得天星摇动。镜天阁中使剑的人只有我和西铮,因此陪他练习的几乎都是我们两个。
「一开始,“星剑”的剑锋还很稚嫩,招式之间也多有破绽,但少阁主对练剑一事心恒志坚,我与西铮亦倾囊相授,助其精进。少阁主天纵奇才,十几岁时剑术已有初成,剑气凌厉,锋芒毕露,所到之处剑势如虹,令我与西铮都叹为观止。」
幻境之中,伴随着东钧的言辞,那个小小的孩童身影逐渐拉长,变成挺拔的少年,又逐渐变化为他在会场上看到的那个光芒万丈,惊才绝艳的青年。
追道凝视着面容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柳星闻,只见他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神情,在父亲面前立下豪言壮语:
“孩儿立誓挑战一千名对手,熔炼一千柄剑锋,铸就一枚‘千刃熔锋戒’送给父亲,作为助力父亲成就大业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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