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茶与天下

当陵越与守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议事大殿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了。

但预想中的混乱并未发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玄清和他手中那枚紫色的玉佩上。

玄清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感觉自己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枚玉佩，而是一座滚烫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将他吞噬。他想拒绝，想将它还给大师兄，但他知道，他不能。大师兄已经为宗门，劈开了一条全新的、无人走过的道路。而他，被选择成为了这条路上，第一个举火把的人。

“我……反对！”常万里终于从震惊和屈辱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玄清师弟资历尚浅，如何能担此大任！陵越他……他这是独断专行！”

“常师兄。”孙长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他。“大师兄手持师尊信物，其言，便等同于师尊之遗命。你我，皆无权反对。”

他转向玄清，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他深深一揖，沉声道：“属下，参见宗主。”

他这一拜，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余持中立或支持他的长老们，在短暂的迟疑后，也纷纷起身，对着玄清躬身行礼。

“参见宗主。”

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常万里和他身后的几位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在巨大的势差面前，也只能不甘地、草草地拱了拱手，算是承认了这个既成的事实。

玄清看着眼前的一切，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他没有去坐那个空悬的宗主之位，而是手捧玉佩，对着众人，郑重地还了一礼。

“诸位师叔、师兄抬爱。”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却多了一份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承位者的沉稳，“玄清德薄能浅，不敢称‘宗主’。从今日起，我只为宗门‘代掌事’，辅佐传剑长老，重塑我青云道统。待宗门重归正途之日，再由全宗公议，另立贤能。”

他没有接受权力的冠冕，而是将自己，放在了“服务者”的位置上。

这番话，让孙长老等人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也让常万里最后的攻击，彻底失去了目标。

青云剑宗，在这一日，天翻地覆，却又在一种奇异的、全新的秩序中，重新找到了平衡。

第二日，卯时。

天还未亮，听雪院外的巨大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从白发苍苍的长老，到刚刚入门的外门弟子，青云剑宗上下，近三千人，无一缺席。他们站在这里，心中情绪各异。有的人，如玄清和孙长老，是怀着虔诚的向道之心；有的人，如常万里，是带着审视和挑剔；而更多的年轻弟子，则是怀着对传奇的好奇和对未来的迷茫。

卯时正，陵越与守一的身为，准时出现在了听雪院的门廊下。

守一如往常一样，在廊下坐定，闭目养神，仿佛眼前这三千人，与院中的一草一木，并无区别。

陵越则缓步走到院中，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开场白，没有训示，甚至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如过去那一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开始演练他那套无名的、缓慢的剑法。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和他那近乎无声的、带动气流的动作。

三千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们看着那最简单的起手，最平淡的收势。他们看不到精妙的招式，也感受不到迫人的剑气。但他们却能感觉到一种“意”。一种圆融、自洽、生生不息的“意”。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粒种子如何破土，一棵树如何生长，一片云如何聚散。

他们看到了“道”。

一个时辰后，陵越收剑而立，转身，返回院中，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众人依旧静立在原地，久久没有散去。他们沉浸在方才那种奇异的意境中，若有所思。有的人眉头紧锁，有的人面露喜色，有的人，则缓缓闭上眼睛，当场入定。

从这一天起，“卯时听雪”，成了青云剑宗一项不成文的、却又是最重要的修行。

陵越每日只练剑，不说话。他将自己对“道”的理解，尽数融入那一招一式之中。能领悟多少，全看个人的悟性与缘法。

玄清开始着手处理宗门的俗务。他解散了催谷功力的“丹堂”，遣散了只求速成的“锐剑营”，将宗门的一切，都重新拉回了稳健、扎实的轨道。常万里一派虽处处掣肘，但在大势面前，也只能节节败退。

而守一，他依旧只是守一。他每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云卷云舒，看着陵越练剑，看着弟子们求道。他像一个最沉默的坐标，定义了“宁静”本身。

一晃，便是半年。

听雪院的老梅树，真的开花了。在不属于它的季节里，绽放出了满树洁白的、带着清冷香气的花朵。

这一日，陵越与守一，正在树下对坐喝茶。

玄清从院外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比半年前沉稳了许多。

“大师兄，”他行礼后，说道，“山下来了许多其他宗门的访客。他们听闻了我们青云宗的变化，都想来……求教‘藏锋’之道。”

陵越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守一。

守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说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昆仑墟的雪，落了十万年，才有了今日的厚度。”

陵越笑了。

他转向玄清，回答道：“告诉他们，青云山门，常开。但道，不在我这里，也不在青云宗。”

“道，在他们自己回家的路上。”

玄清一怔，随即深深拜下。

“弟子，明白了。”

他转身离去，去回复那些远道而来的求道者。

陵--越重新为守一斟满茶，茶香与梅香，在空气中融为一体。他看着山下那片广阔的、属于红尘的天地，心中一片宁静。

他知道，属于“陵越”的那个快意恩仇、搅动风云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而属于“传剑长老”陵越的、那个关于“等待一棵树开花，等待天下人归鞘”的、更漫长、也更安静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