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上野之森美术馆。

铅灰深蓝的高山,冰冷阴霾,碧绿金黄的农田,明亮阳光,无数个大胆的平面色块,错落有致,在画布上够成了极强的空间和光影对比。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

而站在少年身后,自家的幼驯染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区别于往日,幸村今日一身素白,镶着棕色饰带,腰际有一条翠绿色水痕……真田想,虽然简约到了极点,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就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有一种出尘的美感。

“塞尚的画展啊……”

幸村轻声道,再也无法忽视脑后的灼灼目光,不由回头,“弦一郎,你到底是在看画还是看人?”

真田干脆利落:“看人。”

今天是出来约会的,当然是来看人。

幸村一滞,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复。

“好啊,”他眉间一挑,唇角却是带笑,“弦一郎,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以前喊我一声精市都脸红到不行,现在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真田面色微赧:“那是以前。”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幸村想,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突然有一天,弦一郎就死活喊不出他精市,只肯喊他的姓氏,幸村。

“幸村,”真田脸蛋红红的,“……以后,以后我还是喊你幸村吧,你也……”

幸村冷冷地注视他。

说不出那个时候是什么感受,他回忆,心里似乎猛地一空,一些尖刻的预感如蛇一样,吐着信子阴涩地爬进了胸口,在胃里到处喷吐污泥和蛆虫。

他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任凭真田在背后如何叫喊,都没有回头。

就这样,他一连晾了真田两个礼拜,虽然少年每个下午都跑到南湘南小学的门口,但都徒劳无功,自己的幼驯染就仿若看不见他,淡定地和他人说说笑笑,也镇定地将视线从他面庞扫过。

他平静的眼眸如同冬雪,在星辰的点缀下折射着冰冷的光。

真田受不了了。

于是,又是某一日的放学后,“精市!”他缴械投降,鼓足勇气对着校门口大喝一声,气势如虹,震得一干小学生纷纷侧目,行注目礼。

但他顾不上那么多,只是一把上前,猛地拽出那个人。

“精市!”

“嗯。”

顺应呼唤,幸村终于抬头看他,眼里再次浅浅映照出他的身影, “弦一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嘴角的笑容宛如有毒,甜蜜地让人心悸。

但真田别无他法,只求一饮而尽。

从此以后,到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姓氏都成了两人的禁忌,彼此之间只许称呼对方名字。这一约束一直持续到初中,或许是时日久了,才得了些许放松。

“说起来,”顺着画展方向牌指引,幸村继续今日的塞尚之旅,“那个时候,弦一郎为什么非要喊我‘幸村’啊?”

而且脸还那么红。

“因为,”

真田压了下帽子,撇开脸,“我听到他们背地议论你,说你和我,你就像我的小妻子一样……”

“啊?”

幸村惊讶,“谁说的,你同学吗?”

“嗯。”

真田点头,并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牵着他的手去下一个展厅,“所以我那个时候才想,我们还是稍稍远离点比较好,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幸村反应那么大,一下子离得太远,他更受不了。

“原来如此,”幸村释然了心中疑惑,“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讲,他们倒也没说错,”他眼里笑意渐深,“只不过说的太早了点……”

“那个时候,”

他望向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笑道,“弦一郎对我,应该还不像现在吧。行得正,坐得直,其实也没有必要……”

真田倏地停下脚步。

“并不是。”

他道。

他看向幸村,眼里闪过各种复杂,纠结,怀疑……那些积淀在时间缝里的陈年情感在一瞬间翻涌而出,“我就是,就是当时……所以才喊不出口的。”

你就像我的……一样。

愤怒,担忧,厌恶……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不值一提,最令他恐惧的,其实是内心深处的一抹欣喜。

他们这样侮辱你,我却隐隐觉得高兴。

这意味着什么呢?当时的他,实在不敢再想了。

“这样啊,”幸村淡淡一笑,“那我还真开心呢,没想到弦一郎这么早就对我起了邪念。”

“什么邪念!”

真田羞愤,正欲反驳却发现,发现对方好像说的也不完全错,只能视线尴尬地乱瞟,集中精神到前方的艺术大作上,“这,这苹果画的不错。”

“转移话题呢,”幸村轻笑,“弦一郎,所以这苹果那里画的不错?”

“……”

“不要说画的像哦,这可是后印象派。”

“……”

真田一言不发,满是严肃地盯着画中一堆苹果。

幸村低笑。

“真可怜哦,”幸村同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弦一郎,我都担心了,要是回去伯母问你看了什么,你是不是打算坦坦荡荡说,我今天专注盯着精市的脸蛋看了一整天。”

你!

真田瞪他一眼:“怎么可能!”

“哦,那弦一郎今天都看了什么?”

“……”

都看你的脸行了吧!

“好啦,”见他一脸愤恨,幸村拽着真田胳膊,偷笑着给他补课,“这些苹果是塞尚用来练习的,没有细节,没有特征,只是给他来……来抓寻本质的。”

“本质?”

“对,”幸村道,“苹果的本质。”

“塞尚认为印象派太过注重肉眼刹那的痕迹,缺乏对事物本身特性的研究,所以他一直专注苹果,希望能通过苹果来提炼概念……”幸村娓娓道来,挽着真田的胳膊一路向前,越过无数张关于苹果的油画,

“他的这一理念后续启发蒙德里安等人,从而延续出了抽象派,也点醒了毕加索,后者可是自豪地喊,塞尚是我们画家的父亲呢。”

“所以……”听了这么一圈,真田还是迷惑问,“苹果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

这下轮到幸村尴尬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少年干咳两声,“弦一郎,你口渴吗?”

正好,从京成上野站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曾看到过上野公园里的免费饮水机,于是默契步行前往。

“不过啊,”幸村用水杯接了水,插上吸管,陪真田漫步在东京的街道上,“说到塞尚,果然,我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左拉。”

“左拉?”

“对。”散开的发丝在耳垂边轻轻鼓荡,幸村望着前方的中央口展示广场,“就是你认识的那位大文豪,埃米尔·左拉。”

“他和塞尚也曾如你我一样,年少相交,形影不离。”

这要命的开场,真田拧起眉头:“然后呢?”

“然后形同陌路,分道扬镳啊。”

“为什么?”

“你要是成名后写了一本书,以我为原型,说有个自命不凡本质却毫无才华的网球选手,在一次比赛后心灰意冷,终于认清了现实,最后吊死在网球场上。你觉得我还能和你处下去吗?”

“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幸村吸了一口水,笑道,“弦一郎写作没天赋嘛。”

“不是,”真田道,“我的意思是,精市你绝不会那么脆弱。”

幸村沉默。

“那你就错了,”幸村慢慢道,“左拉的杰作那里都不好,但唯独这里,人要是发觉自己没了天赋,那是真宁愿去死的。特别是,如果原来有,而后却一点一点丧失……”

真田抬头。

一瞬间,某种黑而冷的阴霾, “精市!”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一把恐慌地抓住了对方的手,“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

你绝对不可以!

铅一样晦涩的阴云挤满内心,即便是手心的温度也无法驱逐。

幸村定定地看向他。

“你在怕什么?”他低声道,“怕我也去死吗?那你放心,弦一郎,起码这一辈子,”挣脱开真田的钳制,少年的手缓缓向他伸去,干净的手指拂过发间,沿着轮廓一路冰凉向下,

最后点在他的嘴唇上,

幸村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我对你也有邪念,不会去死的。”

所以,

最终两个互有邪念之人并肩坐在塑料樱花树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展示广场上的恐龙头骨,熊猫玩偶,以及穿着奇异服装大跳热舞的外国女郎。

“为什么都是这样的故事?”

真田撕开面包,分了一半给幸村,“决然分手,分道扬镳。”

兰波和魏尔伦,塞尚和左拉……你们法国人就不能整点开心的吗?

“这也没办法嘛,”摊开和真田共用的记账本,嗯,很好,今日约会上报家长高级餐厅实际啃面包,又节省了不少钱,幸村转着手中的圆珠笔,“现实大多如此,而弦一郎你喜欢的那种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生活在一起的结尾,一般名为童话。”

真田握紧了他的左手。

“想要维持童话,”幸村将记账本甩在真田腿上,咬起面包,“可是很费力的呢。”

“嗯。”

“不过我就喜欢童话,”

幸村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和你一样。”

PS:

这里幸村的服饰是故意借用了兰波《地狱一季》里God The Son的形象,原文是,“那盏灯照着他(耶稣),他伫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镶有棕色饰带,腰际有一条翠绿色水痕。”

但是当我写完开始核查的时候,才意外发现,这句话的翻译太过二创了。

兰波法语原文是,La lanterne nous le montra debout, blanc et des tresses brunes, au flanc d'une vague d'émeraude...

额……

直译的话其实是,那盏灯照耀着他,他伫立在那里,一身纯白,披着棕色发绺,站在碧绿浪涛的海岸边……

但我懒得改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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