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亨上课的时候挂了两通老师的电话。课间离开教室时他拨了回去，第一通电话没人接，打回去第二次直接被挂断了。

这是打错电话了？

金泰亨翻到和老师的聊天界面里。两个人上一次聊天还是在大半年以前。新年的时候他发去祝福，老师第二天回复他，两人寒暄了两三句。老师问他毕业是否打算继续深造，他说他最近在开始准备出国交流的事宜。

一开始这两通电话金泰亨没记挂在心上。他不是会主动找人闲聊的人，哪怕是曾经很关心她的老师也是如此。

距离给老师的儿子结束辅导之后又过了一年半载，因为课业繁重，金泰亨和老师的交流也变得更少。

大四终于到了能够空闲一点的时候，他想，应该找时间再去看她。

“老师，最近忙吗？这周末空闲的话，我想来看望您。”

早上的短信发出，下午才得到回复。

老师打来了电话。

“泰亨啊，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周末下午有事，只能招待你吃中午饭了。下午……对了，之前柾国一直想去游乐园玩。正好，他这周放月假，你跟他很久没见了吧？你带他去游乐园玩吧，免得他天天就知道去打游戏。”

金泰亨眉毛一跳，心里预感这不是一个好提议。

田柾国那张不耐烦的脸重新出现在了家门口。如同很久以前在地铁口两人相见那般，瞥了金泰亨一眼。

少年的容貌和身形变化很大，到了第一眼就无法忽略的地步。青春期忽然拔高的身高和变得清晰起来的五官轮廓让人印象深刻。

就连随意飘过的一眼，都比一年多以前多了几分锐利。但是，金泰亨想，这也没什么，这本就是他应该叛逆的年纪。

“换鞋。”

丢下这句话后，田柾国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在了地毯边。

金泰亨抿了抿唇，没多余的表情，换上了拖鞋。不受田柾国待见这回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半前。其实那天也不是约定的最后一次辅导课，只是田柾国已经厌烦他到了不想再见到他的程度，不知是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他妈。金泰亨接到电话被告知不用再进行辅导的时候，甚至还松了口气。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这个家里似乎就只有田柾国的妈妈，他的老师，选择了忘记两人曾经不太和谐的收场。

“泰亨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师热情地抱了他，身上还有一些厨房的香料味。金泰亨熟练地寒暄起来，表现得格外客气。

坐在饭桌上闲谈时，金泰亨才逐渐发现那个女人看上去消瘦了一些。脸色很是疲惫，像是强打精神的样子。

“老师，怎么受伤了？”

金泰亨指了指自己的眉毛。老师的右眼上有一处青紫的痕迹。

“害，前两天在学校有两个小兔崽子打架。不小心就被他们推到了。现在的高中生打起架真是拦都拦不住。”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给金泰亨夹了一筷子菜，“要是都像你高中时候那样，我就轻松咯！”说罢，她瞪了田柾国一眼。

田柾国觉得莫名其妙，眉毛拧在了一起：“看我干嘛？我又没跟人打架。”

“你上次不就是差点跟人打起来了？”

“打了又怎样？”田柾国冷笑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反正学校也不会开除我。我还巴不得退学呢。”

女人本来还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看见田柾国那样明显厌恶的表情，话又堵在了嘴里。

当场还有金泰亨在，她不想发火。可当金泰亨和田柾国坐在一块儿的时候，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就会格外强烈！

她怎么养出了个这样的儿子？简直跟他爹那废物样如出一辙。

“算了，今天泰亨在，我不想和你多废话。”女人把话头转向了金泰亨，“泰亨啊。多吃点。最近应该挺忙的吧，比上次回来都瘦了。”

“没有，最近入冬……”

碗筷被砸在桌上和木椅蹭过地板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吃完了。”

田柾国放了筷子，离席的动作行如流水，径直回了卧室。

“嘿？你——”女人还没说完一段话，就又看见田柾国背了个书包从房间里出来。

“你给我站住！客人还在这儿，你要上哪儿去？我没教你这点基本的礼貌吗？”

“……”田柾国背着身，书包被他随意地跨在半边肩上。他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转过身故意看了眼金泰亨，笑了声说：“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呢。”

“再说了，我还能去哪儿？我都跟你说过一万遍了。”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下午跟泰亨去游乐园吗？你那个游戏少打一天又怎么了？”

“我有答应你？明明是你擅作主张。”

一旁吃饭的金泰亨终于是后悔自己来这儿了。他没想到一年多过去，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了起来。

“柾国不想去的话，我吃完饭就回学校好了。不用勉强。”金泰亨挑着话说。然而，他说什么话早已经不重要了。

“你现在，给我坐回来。”女人指了指金泰亨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你要是走，你这两天就别给我回家。”

田柾国简直被气笑了。

“还真以为我想回这个家啊？”压抑已久的情绪重新返上来，他又想起了坐在桌上的罪魁祸首，故意朝着金泰亨说，“正好。金泰亨，你不是没爸没妈吗？我俩换换，你当我妈儿子怎么——”

“啪！”

田柾国被女人扇了一巴掌。

在那一瞬间，田柾国看见了金泰亨冷漠地垂下了眼睛。

田柾国被那一巴掌打懵了，偏过脑袋，下意识用舌头去顶那块被扇得火辣辣的皮肤。

“我怎么教你的？我看你是打游戏打多了，教养都被狗吃了是吗？”女人站在田柾国面前，身高甚至已经矮了一截。

“道歉。”女人冷厉地说道。

“我有说错？”田柾国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再说一遍，给泰亨道歉。”

金泰亨没再劝阻。

“我就问你，今天你道不道歉？”

田柾国咬牙，让他和金泰亨道歉？简直搞笑。又不是他让金泰亨没爸没妈的。他只是陈述事实。

他又看了眼金泰亨那无所谓又欠揍的表情，对比起他这生气到站起来要给他儿子一巴掌的妈，只觉得这场面荒诞可笑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只想现在就离开这个让他感觉到恶心和压抑的“家”。

“妈，”田柾国嗤笑一下，“我只是阐述事实。你再怎么骂我都成不了他那样。而且，我本来就恶心他。一年前我早跟你摊牌了，你装记不住也没用。你儿子高攀不起这样的贵人。”

女人半天没想出一句话来反驳他。紧接着就听见田柾国又开口说道：

“金泰亨，你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我生平就没这么恶心过谁，你到算是第一个。”

话摔在地上，田柾国便扭头出了门。

金泰亨吃完了饭，默默站起来收拾碗筷。碗叠到一块儿的时候，他动作一顿，略有一些恍惚。

嘴角牵起一点自嘲的角度。

真的把老师当作家人看待了吗？只可惜，一切都是他自己心怀侥幸的想法罢了。

“泰亨啊，你坐下吧。我来收拾东西。”

金泰亨一如既往地沉静，点头说“好”，于是便放下了碗筷，坐在桌前。

像是在尽善刚刚田柾国没尽到的教养。一想到此，金泰亨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

准确说来，他才是那个没爸没妈，又“没有教养”的人。

田柾国这样恶心他，本还在他意料之外，现在又好像能理解一点了。

女人叹了一口气，刚把碗叠在了一起，就又失力地跌坐回了椅子上，真像是泄了气一样。

“泰亨啊，真是对不起。柾国他也不是故意那样说的，只是还小，说话为了气我就没什么分寸。但是他心性不坏。”

金泰亨点点头，答道“没关系”。心下却明明白白地清楚一切。

那话怎么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尽管早已经过了那个会在乎自己出身的年纪，但不知怎的，从田柾国口中重新听见那样的嘲讽时，竟然还是会觉得难过。

大概，是真的羡慕那个家伙吧。他暗自咬紧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羡慕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岁的小孩？

当田柾国因为他挨了一巴掌时，他只能心虚地垂下眼，不愿直视家庭争端的尖锐处。他不擅长面对这样的场合，甚至于连作为旁观者时都会替人感到惭愧。

老师似乎是陷入了一段回忆。面前垂下的几缕发丝让她整个人狼狈了许多，气场也衰弱下来。当年那个挡在他面前为他伸张正义的女教师回到家中变成如今这般无力衰老的模样，也就过了四五年不到的时间。

最终还是金泰亨把碗筷收拾了干净，放进了厨房的洗碗机里。

“泰亨啊，你的……身体还好吧？”

金泰亨知道那是委婉的问法，如实道：“半年前就开始停药了，现在没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好。我就怕当时你到我们家来给柾国补习，影响你的心情。你高中时候就是个心思敏感的小孩，现在长大了，变得成熟不少。”

金泰亨垂下眼，一边调整着洗碗机的参数，一边回道：“是。”

“毕业之后打算去国外吗？那可正是有出息了。”

“这还只是导师的想法。我打算先在导师的律所实习一年，这样申请的时候经历好写。”

“还早，不着急。你一直都是个有规划的人，一定能行的。”

金泰亨心想，是吗？对吧。在老师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个走路走得笔直通畅的人。

他省略了期间许许多多的挣扎和犹豫的细节，只习惯于呈现出最后的结果给人看。留下了这些印象也是很自然的事。

金泰亨本来打算回学校。老师却说自己晚点就出门去学校，让他陪她多待一会儿，如果有时间还能陪她一起去学校看一眼。

金泰亨没有拒绝。虽然他从来都不想再次踏进那所学校，但只到校门口的程度，倒也能够忍受。

老师又开始提及旧事。问他知不知道哪个同学如今在干些什么，跟他说前几个月还有学生来找她一起聊天吃饭，带来了自己的伴侣。

在学校，她一直是个受人爱戴尊敬的教师。金泰亨如此想，和其他人比起来，自己也没算作有多特别。

“泰亨啊，怎么没见你过谈恋爱？下次带个女朋友来见我该多好哟。”

金泰亨觉得有些尴尬，答道：“老师，暂时还没有打算。”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打算？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女人想了想这话有些老气，又补充了句，“不过啊，现在年轻人上了大学毕了业反倒是不愿意谈恋爱和结婚。要我说啊，真是奇了怪，没成年的学生反倒是每天在学校里都是春心萌动，啧。不过，柾国虽然是爱打游戏吧，但也就只打游戏。放假也就只去那个什么网吧。我倒是不知道他要搞个什么名堂出来，每次都是过段时间就兴奋个不行。”

“大概是赢了比赛吧。”

“应该是吧。他这几年也不跟我说。久而久之也就只能惯着他去了。不过……”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打游戏这事，说来我跟他爸都脱不了干系。”

“柾国小的时候，我当时带了重点班，每天早出晚归的，没时间陪他。他爸也是在公司上班，经常出差去谈业务，没怎么陪他。后来他爸给柾国买了游戏机，父子俩周末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在一块儿打游戏。”女人长叹了一声，“明明是很温馨和谐的时光啊。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金泰亨想了想，的确没怎么见过田柾国的父亲，随口问道：“他爸现在也很忙吗？”

“他爸……”女人脸色一变，想了想才开口道，“有几天没回家了。最近说跟同事在哪儿租了个工作室要创业，估计是忙吧。平时他也不爱管柾国，回家就只知道找他儿子打游戏。柾国倒是跟他亲近，就只跟我翻脸。”

临走时，女人拉住金泰亨，再次给他道了歉。

“泰亨，今天柾国说的话，你别放心里去。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我见多了，嘴上没门，但是过两天就忘了这回事儿了。”

金泰亨心想，他也当过这个年纪的小孩。记恨人可是记一辈子的。

“老师，没事。我先走了，您注意身体。”金泰亨又多看了一眼老师眉头上的伤，青紫一块，突兀的很，甚至还蹭破了点皮，结了疤。

“好，好。有时间再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