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天之后,金泰亨给老师打了个电话。电话是田柾国接的。老师醒了,轻微脑震荡,在医院养一周就好。金泰亨本想问那些伤都是从哪儿来的,到最后也还是没能在田柾国面前问出口。
不过很快他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年末,金泰亨忙着备考和实习时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老师的声音虚弱了一点,听起来并不像痊愈。
金泰亨实在放心不下,要挂电话时才担忧问起:“老师,您家里现在出了什么问题吗?如果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请告诉我。你知道,我马上就去律所实习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好久,后来才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金泰亨愣了好久,才意识过来那个声音来源于他崇拜的老师,待他如生母一般关怀的女人。
他略感无措,但很快就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用尽量没有那么着急的语速说道:“老师,明天我到学校来找您吧,有什么事情可以当面沟通……”
“不用……不用……”女人抽了一口气,字句间却能按捺情绪的努力,“我这几天都不在学校。没事,泰亨。真的没事。这些事你们都不应该知道。”
你们?
看来田柾国也并不知道这回事。
“老师,可你现在听起来很辛苦。”金泰亨急切地说,“您以前也告诉过我,不要一个人扛着事,问题要说出来才能被解决不是吗?还有那一句,我一直都记着的。”
“人没有过去不去的难关。您忘了吗?”金泰亨恳切地说。
金泰亨在高中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见到了老师。又是一个对高中生而言短暂却又珍贵的假期,傍晚的时候,校外的餐馆冷冷清清,无论是从顾客人气上,还是气温上都是如此——已经到下雪的时候了。
“泰亨啊,你要吃什么?”老师问。
金泰亨点了两个菜,老板问还要不要加菜,一荤一素可不够年轻大小伙子吃。
最后女人看着菜单,下意识地多点了个自己儿子爱吃的菜,随口寒暄的话题也从田柾国身上开始。
和老师见面时总是如此。金泰亨早已习惯。很难想象,明明他跟田柾国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加起来都没超过半个月,这些年对那个家伙积攒起来的了解,竟让他产生了种“看着田柾国长大”的错觉。
他还在读高一的时候,全班人都知道班主任有一个在初中部读书的儿子,喜欢去网吧打游戏,经常被老师挂在嘴上当成训人的口头禅:
“你这家伙打游戏要是有我儿子那么厉害,我就不管你了!”
“你这家伙怎么打起游戏来比我儿子还不知收敛!”
每次在给田柾国做辅导的时候,金泰亨想起这话都会暗暗发笑。看着旁边几乎趴在试卷上的圆脑袋,他都会面无表情地用笔头轻轻敲醒人。
“喂,坐端正点。”
这也是老师的口头禅。
和一众古板的班主任们比起来,老师因为他有一个打游戏的儿子而显得格外年轻。
高三的时候,金泰亨到网吧里查资料,看到别人打游戏于是好奇,在网吧被教导主任抓了个现形,被带到了老师的办公室。
那教导主任刚骂他两句,说要通报批评(其实是吓唬人的),就被老师拦下来。
“打游戏怎么了?我家那个天天打游戏都没被学校通报呢!年级第一是你们班的还是我们班的?归你管还是归我管?你说通报就通报啊?!”
教导主任无语了,他本来就只是骂两句,也没想把金泰亨怎么着,怎么搞的跟他要开除金泰亨一样。就此打住脸上面子过不去,教导主任气得甩下话转身就走。
“好好好。你就让他玩!我电脑在那儿,让他玩!下次月考不是年级第一我就通报他。”
女人火气也上来了,指着电脑:“以为我们不敢玩?泰亨,给我玩!下次给我继续甩第二名20分。”
办公室的内幕很惊悚,但这件事后来被金泰亨委婉地描述为“教导主任热情地为学生提供电脑查询学习资料”。
谈起陈年旧事,老师也笑了。
“哎,泰亨,我都不好意思说。”老师笑笑,在面前摆了摆手,“其实你刚毕业那年,柾国就因为逃课被通报了。”女人顿了顿,说话的时候眼神茫然了一瞬,“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失败的母亲啊……从小都没有好好地关注过他的心情。”
她说话的调子和金泰亨记忆里的截然相反,意识到这点时他很难过。
“老师,别这么说,柾国现在也很优秀。”
“是吗?”
“是的。”金泰亨笃定地点头。他对田柾国游戏造诣的了解还停留在一年以前,那时候田柾国已经韩服排位积分一千点了(职业选手入门水平)——还是在每周只有20个小时游戏时间的情况下完成的,据那个家伙自己所说,一晚上连赢十把也是常有的事。
“他是我见过打游戏最有天赋的人,也是我见过……最执着的人。”金泰亨说到,“虽然柾国比我小,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比我成熟很多。”
女人异样地皱起眉,“但你考上了最好的学校。”
“老师,这个世界定义优秀的方式不止一种。”金泰亨认真说道。
“我知道。但我……”女人深吸一口气,一想及此,头又痛起来,“但我还是希望他……算了。不说了。”
菜端上桌,两个人都没怎么动筷。
金泰亨斟酌地开口:“老师,您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跟他爸闹离婚,打架。那天晚上他又喝多了,下手没轻重。”女人痛苦地闭上眼,喝了口茶,茶杯放下时,发出了挤压胸腔的深叹,“他爸赌球,又借贷,已经欠了一屁股钱了。”
刚听见前半句,金泰亨便皱起了眉,然而后半句更是让他脸色一白,以条件反射般的速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在过去的三年里读过几百宗案件,其中赌博、高利贷当属是犯罪重灾区。
由于管控宽松,在韩国,高利贷属于合法行业,贷款人与贷款公司签订高额利息的欠款合同之后,往往都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还上本金和利息。“催债”——这个在法律灰色地带游走的“必要”环节近乎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
监视、威胁、绑架、性暴力、卖身、断肢、自杀……
一时间,金泰亨脑子里飞速闪过的这些词让他后背发凉。
这些字眼光是躺在卷宗里时就足以望而生畏,更不消说老师的家庭现在已经牵扯其中。悄无声息地,恐惧如雪气沁入四肢躯干,令金泰亨浑身发冷。
“老师……请尽快跟那个人离婚。”金泰亨有些焦急地说,“一定要离婚。他走上这条路,就不可能回头了。”
“……我知道……离婚……是最好的选择……”女人盯着桌上的饭菜,双目失神,“但,就是因为我要跟他离婚,我们才会打起来。他说再也不赌了,给我下跪,向给我道歉。但是我只要一说不会原谅他,他就直接冲起来砸东西。”
“你知道吗……他……他现在还不起钱,”女人抱着额头,灰白的几束头发垂散在脸侧,说这话时咬着牙,“竟然去给柾国打电话,找他要钱……”
“……”
“他简直是个畜牲啊……”女人深吸一口气,崩溃地说道,“他怎么敢去跟他还在读高中的儿子要钱?他有什么脸?!”
“在这之前,他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偷走我的手机,给我手机里的学生打电话借钱……有的学生信了他,就给他转账打钱,连欠条也不要……我只能把你们的,电话写在本子上,他找不到人了,就打起了自己儿子的主意……第二天还去学校找柾国转钱……”
“我拦不住他……”话说半句,女人的声音就开始颤抖,逐渐有了哭腔,“他像是疯了……”
“老师……”
先前疑惑的细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金泰亨涌来。听着老师连不成一句话的哭诉,好似也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越来越危险的设想在金泰亨脑袋里如掉进水里的泡腾片一样窜升起密密麻麻的气泡,这种偏移轨迹的事,光是听说就已经让他心惊胆战。
或许是这件事在心头隐忍了许久都找不到足够信任的人倾诉,老师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
她第一次知道那人赌球时,那人已经还不上钱了,所以不得已向她坦白。当时家中还有不少现金,她为了不让自己儿子和家里亲戚发现端倪,就用家里的钱填了窟窿,并且也相信了那人不会再赌。
过了半年,那人就对外宣称要辞职开工作室。起初她还抱着侥幸的想法,以为丈夫重新振作了起来。现在看来,那个所谓的工作室不过是他为了借钱而编出来的借口。
复赌时是她主动发现的,她在银行查流水的时候,发现了对方卡里频繁的转账异动。最后那人只能摊牌,开始正大光明地在外赌博,晚上几乎不会回来。
有时候赢钱了,就会像个好爸爸一样带着礼物回家。输钱了,就会在半夜回来从家里的保险柜里取钱。后来被她察觉了,两个人在半夜相遇,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
那晚上田柾国刚好不在家,两人便动了手。男人喝了很多酒,砸了很多东西就没力气地昏睡过去。她气得胸闷气短,那人已经让她产生了条件性反胃,于是只能出门,在医院休息了一晚上。
说到这儿时,女人也几乎要开始呕吐。
金泰亨略作思考,冷静地回答道:“老师,我明白了。您先好好休息两天,在这之后,我们……暂时先用邮箱联系,我会告诉您您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来脱身。”
老师一时没听懂金泰亨的话:“你……”
金泰亨坚定地回答道:“我会尽全力帮助您,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您说刚刚说的这一切,已经够他做好几年牢了。”
刚刚还气呕到面色苍白的女人听见这话却犹豫了:“他……他要坐牢?我是想离婚,但……但我不想……不想柾国有个坐牢的爸爸……这对他以后影响很大……”
“但他现在已经有一个家暴、赌博和诈骗的父亲了。”看着女人为难的神情,金泰亨深深叹了一口气,“老师,请容我问一个冒犯的问题。”
“您对那人,还有感情吗?或者说,如果离开他之后,是否会让您更幸福?”
老师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两三秒后才摇摇头回答道:“没有了。但是柾国他……他还……”
“老师,这个问题询问的对象只有您一人。”金泰亨缓慢地眨着眼,“不用考虑其他的人,只用考虑您自己。”
“泰亨……”女人苦涩地微笑,“你们是不会懂一个母亲的想法的……”
“……”
金泰亨原本还想继续劝说下去,听到这个回答时,想说的话却堵在了喉间。
不知怎么回答。
餐馆里暖气开的很足,可桌上的菜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冷了。
金泰亨坐的位置,刚好能透过模糊的玻璃门看见窗外飘落的飞雪。他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邮箱和备用电话。
“老师,”金泰亨将一页便签撕下,递到了老师手中,“不论您希望怎样的结果,我都会尽全力帮助您的。在这之前唯一我想提醒您的一点是,别对沾赌的人抱有任何他们会收手的幻想。不过,我也一直相信您有自己的考虑。”
师生即将再度分别时,金泰亨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了老师。
“这是,上次柾国在医院借我的外套。”
女人的表情有些茫然,手无意识地按过眉头上愈合的伤口。
金泰亨:“那天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有些着急,只穿了一件卫衣。天气很冷,所以柾国把外套借给了我。”
“你,你那天竟然来了,柾国……柾国他没跟我说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金泰亨只好把那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叙述一遍。
“泰亨啊……”女人皱着眉头,忧虑地说道,“有时候想,或许是我错了。在这之前,我真的没想到柾国会这么……”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那个高中生其实是真的很讨厌我?
金泰亨如往常那般平静地说:“他只是暂时叛逆而已。”
老师还要说些安抚他的话,这种预感让他心烦,所以他很快就打断道:“老师,时间不早了。”
他以一个从上向下的角度,看见女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心想,这样说是不是太冷漠?于是很快他又提醒道:
“如果您想好了,就尽快联系我吧。”
今天的感觉和从前都不一样。那种脆弱感让他产生了不安,又或者是升起了一丝隔阂。一时半会儿,他说不上来原因。
女人的反应慢了半拍,“……好。那你,回去路上小心。”
金泰亨逐渐远去的背影被飞舞的大雪淹没在路的尽头。
老师在原地恍惚了很久,想到过去的事,眼角溢出的泪刚划过脸颊就变成冰凉刀刃,猎猎寒风刮过,好似岁月刚刚从她的脸颊上走过。
那些初见时的青涩身影,已经在一晃而过的年岁中,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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