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时间他不会回归人类形态，这没什么意义，毕竟在先生离开之后，这里空无一人，他不能出去沾染因果，不能将那些东西带进这里。

他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倘若失败，哪怕是荒天帝本人，也不知道究竟还需要多久才会有下一次遇见。

他已经等过那么多次轮回，时间不够让他再尝试一次。

这片空间外堆砌诸多石料废材，说来奇怪，自从钟离远行，这里便不时有修士前来探知寻找，不知是为了什么，最后竟然在这里修了坟冢。

这还不是最荒唐的，外界时光过得很快，他不太能分清是过了万年还是一个纪元，只看见外面的东西堆了一层又一层，诸多因果纠缠，反将这处空间包围又与因果隔开。

现在这片空间，称得上是“无因果之地”。

这里是最适合钟离的地方。

钟离不属于这个世界，终究是要离开的，没有谁能够将他留下，不论理由是什么。他很早之前就明白的。

石国有幸遇见这样一位心软的龙，在人皇无故失踪，外敌环伺之际，顶替空缺的祭灵之位匡扶新君。

想来也是缘分，在钟离成为石国祭灵前，他还咬过龙爪，险些崩了自己的牙。那日相见算是重逢，他还记得那条龙，没想到龙也记得他。

人皇年岁小，对外强势坚守底线，但对内治国不感兴趣，将朝政托付他人，被托付的王侯忙着车轮，努力滚动跟在小人皇身后，最后没有办法，去了祭灵那里告状。

石国是人皇的国，他们可以代替处理一时，却不能处理一世。祭灵手下状告，找到小人皇的时候，不巧，小人皇刚收杆，八珍鲤咬着鱼钩被甩上了天，水珠飞溅，小人皇看着鱼笑，半分不为自己偷钓之事感觉愧疚。

龙忽然出声，救下石国的门面之一，唤小人皇一声：“石昊。”

八珍鲤回归了池塘的怀抱，小人皇收起鱼竿，乖顺跟在龙身后，龙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摩拉克斯”，小人皇思索着，不常用这个名字，唤龙“先生”。

祭灵先生手腕强硬，与小人皇行事准则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对外事宜上从无分歧，但对内毕竟是自己人，小人皇厌恶权争势夺，他就是阴谋算计下的牺牲品，一看奏折里大多都是这些事，奏折前脚打开，人后脚就想逃跑。

他不会是石国唯一的人皇，迟早会前往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定要学。

“身为一国之君，倘若只有武力，那在失去你之后，这个国该何去何从？”

祭灵先生喜欢茶，石国里有专门采集灵药制作的珍贵茶叶，茶叶之稀有，小人皇泡着喝都会被数茶叶，整座皇宫，唯独先生不受限制。祭灵先生提出了问题，小人皇坐回龙椅上，硬是从修炼中抽出零碎时间处理政务。

其实也没那么困难，一力破万法，更何况在许多人眼里，铁打的祭灵，流水的人皇，小人皇背后有祭灵先生，他做什么，都会有先生收尾。

但祭灵先生是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国家的。小人皇会离开石国，先生离开得更早，龙入大海，无处觅其踪影。

小人皇知道，先生迟早是要离开的，在世界或者世界之外，有先生挂念的约定。祭灵先生重诺言，对待承诺如同磐石，无可转移。

先生的存在成了只有石国才知道的秘密，小人皇不再是人皇，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荒”。

哈，与钟离重逢的时候，钟离还问过这个名字。

“为何隐去自己的真名？”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隐去自己的真名。

“只是‘荒’这个名字知名度广，很多人叫着叫着，便只叫这个名字了。”

“毕竟‘石昊’这个名字又不是见不得人，我隐去本名做什么。”

先生还是唤他“石昊”，与下界相处时无异。时间过去很久了，过去不知多少个十万年，登临绝巅的荒天帝还记得那滴血的轮回，那是一次与过往不同的轮回世界。

哪怕轮回千万次，那些过往与天帝也隔着岁月，他几乎想不起帝关那日的天色，只记得那里有看不见尽头的赤地，黄沙漫天飞扬。在他的过去中，他会走出城门，去换九天十地五百年和平时间。

天帝记不得那时候有什么心情，但他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在那一次轮回之中，有飞射而来的箭钉在脚边，金色符文像飞舞的玄鸟，又像腾空的巨龙，笼罩帝关，也笼罩他。

那是一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重逢，祭灵先生站立帝关城楼上，拉弓成满月，一点金芒对准他面前的异域之人，于是鞭不敢再落，天地寂然无声，只余满天黄沙寂然向高天飞去。

“回来。”

先生打破了沉默，射出的箭铺出一条他回归的路。他听见异域在质问，质问出尔反尔，可是想开战？

先生收起长弓，抬手将他推到身后，眉眼沉寂：“与你达成合约之人可曾问过天下人？”

金太君手中玉杖用力砸落地面，她太生气了，张口就要质问先生，先生脸上流露出肃杀之气，偏过头看向金太君。

“你代天下人？”先生询问。

先生性格好，这种时候就应该骂的。他受了伤，站立不稳，被好友搀扶着才避免倒下，曹雨生听见先生的问题，嗤笑出声：“她代表了个屁，长生世家又不是就你一个，你算老几。”

他的朋友没有一个简单的，曹雨生这句话喊得巧妙，金太君不论如何巧立名目，做的都是卖故土求荣之事，长生世家太看重面子，事成可以不追究，但现在事没成，怎么还会被金太君捆绑成一丘之貉。

金太君又能代表什么呢？

只要还有一个人不同意，她就代表不了天下人。

现在先生不同意，这份背刺九天十地的交易便不成立。

先生杀伐果断，比所有人想得要强硬，也比他想过的所有事情走向都要震撼。

金太君的头颅被抛出帝关。

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先生目光扫过死寂的人群，那些长生世家的怒火被杀伐之气震慑。一剑断首，金太君连反抗都来不及，这是什么实力？真正的至尊吗？

“先生。”他低低唤了一声。

先生视线落在他身上，微微点头：“去休息吧。”

他的意识陷入黑暗，精神感觉到疲惫。据曹雨生所说，他睡了五天，这五天帝关发生了太多大事，孟天正出关，与先生达成共识，准备肃清帝关中纷杂的声音。

这很摩拉克斯，当初在石国也是这样。他再见到先生的时候，先生正与大长□□饮，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长老似乎不怎么喝茶。

他听见大长老问长生世家如何处理，先生回答“顺者昌，逆者亡”。他愣住了，心想不愧是先生。

大长老也有些发懵，长生世家对于边荒抗敌称得上重要。先生说，时间不多，不如放手一搏。

若有二心，不成助力，反做阻碍，那只有去除，才能去搏未来。

一瞬通透。大长老欣然赞同，似乎是忍那群长生世家很久了，发现同道中人之后神清气爽，将他拉去身边，自豪介绍：“这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先生对上他的朋友目光，忽然轻笑起来，低低“嗯”了一声。

他好像看见了花开。

先生是要离开的，他只是路过了这里，看见了不公，才停下脚步处理这些事情。他也露出笑来：“大长老，我认得先生。”

我认识我的先生。

不论过去多久，重复多少次轮回，我都认识我的先生。

对九天十地的肃清提上日程，长生世家根系庞大，哪怕是大长老和先生联手也不能立马根除，他感觉到风雨欲来，先生却安如磐石，还能坐下与大长老饮茶。

大长老似乎喜欢上了饮茶，搜罗了不少茶叶，往他手里塞了不少。

大长老说：“先生说你前途无量，你拿着这些去找先生论道。”

真的不是茶苦您喝不惯吗？他皱着鼻子喝下一口，先生看见了，揭开茶壶盖子，换上新的茶叶，他认出那是灵药茶，滋味甘甜，比大长老送的茶叶好喝。

“平日泡的这个。”先生解释。

哪有那么喜欢吃苦的人，先生也不是天天品苦茶的。他笑了起来，收起这些回忆，往博物架里放上一罐茶叶，钟离离开了，但万一哪天回到无因果之地，也有茶喝。

他知道，属于他的先生死在界海里。

钟离不是他的先生。

但钟离是这千万次轮回试出来的唯一一个例外，他在执念什么？在找一抹残念吗？

不是，他只是不甘心，没想过让钟离卷入这个世界，钟离是误入，他要想办法送钟离走出这个混乱的世界。

无因果之地如同它的名字，平静无波，不生因果。他走出拟造的阁楼，抬手打出响指，将这一切收起来，准备回归帝血的形态。

结界忽起涟漪，这里除了他，只有钟离可以进入。他停下动作，转过身准备迎接，却看见金色血液滴落于地。

钟离似乎累极了，在步入无因果之地后便向地面倾倒。他快步上前接住人，入手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白骨。

寒冷深入骨髓，让他灵魂颤动：“钟离先生。”

他险些发不出声，怀里的人没有给予回应，或许是他的呼唤实在太轻，钟离没有听见。

他摩挲着，指尖不敢用力，小心翼翼拢住那只唯剩惨白的手骨。就像那天他只来得及抓住龙掉落的鳞片，冷得惊心动魄。

发生了什么？他想，这是他一滴血的轮回，世界照常运转，为什么钟离会伤成这样？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那他在做什么？

石昊，你在做什么？

钟离声音极轻，极浅呼出一口气，白骨微动，扣住他发冷的五指，他不敢用力，不敢回应，只垂下头颅，隔着距离，与钟离脸颊相贴。

有泪忽而坠落。

血红的，于寂然无声中归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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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