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障碍等级的不同，病人需要在复建期间接受相应的心理治疗…」

「嗯…」

「治疗越早开始越好，但在社交需要无法达标的情况下…」

「……」

「……果然还是有点勉强。」

「…………是呢。但是说着想节省时间所以吃着饭做咨询也没关系的是你啊。」

这也确实。仿佛是要如此认可似的，面前有着金发和深刻轮廓的人点了点头，又迅速皱起眉来。他原本就在眉心中间有道褶皱，大概是长久的习惯所致——弦咽下嘴巴里的白米饭，暗自想着。

高专食堂提供的优质病号餐，口味清淡的同时具备丰富的营养成分，虽然味道是足以让想要偷食的五条家大少爷落荒而逃的程度，但弦不会挑拣这些。负责把这些送来的是正在床边坐着的这个人，同样隶属于高专的悟先生的后辈——七海先生。

混血儿的外表在日本的环境张扬又引人注目、但却和前辈们不一样，似乎是靠谱的正经人。既不会像悟先生那样不懂空气，又不会像家入小姐那样随便，给这个灰扑扑的医务室刮来一道欧洲海盐般的清新的风。

「那我们就来聊聊天吧，七海先生。心理咨询什么的没有那么必要，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放下筷子——将午饭一扫而空后，弦随意地合了合掌，打算接上话题。没想到七海却直接起身，收走了他面前的餐盘。「我这之后还有预定。失礼了。」

「诶、啊…好的。

抱歉，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毕竟咒术师的忙碌不仅是有所耳闻，也是曾经的亲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弦表示理解，姑且试图表达自己的歉意。

「没事，我也只是顺路。」七海停留了片刻。「顺带让你熟悉我的脸。高专的咒术师都会尽量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毕竟那个人…过来的可能性不为0。」

那个人说的是谁，弦很清楚。为了避免自己继续深思，他迅速地将那道影子从脑海中抹除。只不过，还是有件事很在意。

「七海先生…悟先生说过，夏油杰的目的是消灭非术师，创造只有术师存在的世界。」

「…这都跟你讲了吗…」

「…嘛，差不多吧。」

七海并不惊异于弦的称呼，他只是将眉头的褶皱弄得更深，和那张看着还很年轻的脸不怎么相符。「…早就不期待他能注意什么了。」

「没关系的。…所以，我想说的是」弦将双手的手指交叉。「既然他要创造那样的世界，杀掉不是术师的我确实是正常的。但是我现在，我已经是术师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

「那样的话…他不杀我也没关系啊。」

「…你对咒灵操术没有概念。也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七海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是带着讽刺和复杂氛围的弧度。「对于那个人来说，咒灵即使不是力量的全部，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

「你应该明白了。……无论如何，他都会来的。」

-

「弦君，在学校是很受欢迎的孩子？」

「是的哦，如果是、大众理解的…受欢迎的话…」

「嗯——那就应该是了。」

「但是，却变成现在这、样，谁能、想得到…」

「加油加油。所谓命运，就是会将你的灵魂运向合适的地方啊。」

「莎士，比亚…？」

「对。偶尔会想。弦君和中学三年级的男生完全不同，毕竟说到中学三年级男人就是脑子空空的大猩猩。」

「就是因为和大猩猩，不一样…才会受欢迎。」

「是嘛。」

好累，一不小心碰到缝合口的话还会剧痛，明明愈合得很好。名为复健，实则是地狱的两小时的人生…早就预料到会辛苦，没想到是这种地步，早知道吃饭的时候再要一碗好了。

最开始就是在软垫上做一些日常的运动而已，要熟悉如何用这副身体完成正常生活。包括一个人上轮椅，移动身体和简单的锻炼。弦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原本有的肌肉退化了一定程度，这种瘦弱的样子让他本能地排斥。为了快点恢复，还是得勉强一下自己。

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他直接躺倒在软垫上，眼冒金星地大喘气。负责监督的硝子在旁边舔着可乐味的棒棒糖。「黑色会让人更有魅力、伟人也这么说。」

「诶诶，硝子小姐…？」

「和我在一起时的弦君会表现得更诚实。」

「那是因为…硝子小姐很敏锐啊。总感觉不需要太在意。」

要打比方，就是先天通灵的黑猫似的。

「刚刚你说的，就等于是默认了大部分中学三年级男生都是大猩猩一样呢。」

「我不会正面回答哦。」弦呼出一口气。

「哈哈，超坏。」

像是想要吐烟圈又忘记现在吃的是棒棒糖，硝子张了张嘴、又赌气地对着面前的空气呼、了一声。「在这里遇到的男人，都是些渣滓啊——。」

「我不是渣滓，硝子小姐。」弦摆出笑脸。他对自己有自信。「我会为了大家的幸福而行动，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就是用这样清爽的笑脸和这身和夏油差不多的好身材，让女孩子们为之倾倒了吧、你。」硝子摸摸弦的肚子。

「哇、硝子小姐、」而且我也是夏油哦？

「手感不错。」黑猫般的女孩比了个「good」。

弦无奈地哈哈两声，他抬手，将汗湿在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我更喜欢年下的女孩子啊，硝子小姐。」

「知道——。你就长着这样的脸。」

将可乐味的棒棒糖咔、地咬碎，她眨着眼，一直没有太多神采的双眼时刻都能看透一切。「无论哪个方面都和你哥差不多呢。」

弦撑起身。「……虽然现在，已经不太想和那个人看齐了。」

「但是对谁都露出那副‘我是好人’的脸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吧。」

「——不，你说的不对，」弦有些奇异、但又有些无奈，明明刚刚都解释过了。「是因为我真的是好人。」

「没有什么比如同天使的恶魔更能蛊惑人心。」

「…出自莎士比亚。」

「正解——」

想要像是哥哥一样强大。为了能够保护自己，为了能够保护他人。

但所谓的愿望都难以落实到现实，更何况之前的自己甚至连世界完整的模样都没有看见。这是最近才察觉到的事。

和我不同，一直看着这样的世界、最后选择了另一条路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家人了。

为了创造想要的世界、只为了他选择的「家人」能活下去的世界。——他杀死了我的家人，也将我一直憧憬的哥哥杀死了。

但是，不要错会我的意思。这并不是单纯的、因为期望被颠覆而产生的憎恶。

因为，是自己的话最能明白他的感受。——是自己的话，最能理解这样的选择。血浓于水，我从一开始，就和哥哥是一样的人。

……因此，我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无法舍弃这种想法的自己。

一旦舍弃正确的面具，在那之下的，是、

「你恨他吗？」

「比起恨，更多的应该是‘害怕’吧。」

「为什么？」

「……害怕他会，继续夺走更多事物。」

-

咒术常识学习～？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过家家——戴着墨镜的五条悟这么说着，强行推起轮椅、将弦从房间里带了出去。弦叫了好几声「外套！至少让人穿件外套！」才勉强折返回去取了大衣。外面的风已经夹带上会让人瑟缩的寒意，离冬天应该就差一场雪了。

他们就这样来到高专场地内（弦还在想：是要在外面实际演练吗？），又一路绝尘来到了通往出口的山道，最后的目的地是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大型车辆。还没来得及反应，弦就被这个白发的家伙拖进车厢，轮椅也被看似辅助监督的人收走悄然放进后备箱。引擎启动——到这里，他们已经离开了结界的范围。

「真的没关系吗？！」

「没——。反正没有束缚吧，那些人眼线是不会这么紧的。」

「哈啊…」

「什么啊那副表情。你也是需要出门的，在高专的话只有这家伙——是你的力量，对吧。」

坐在后座、悟拿起被夹在二人中心的咒骸。截止今天，弦已经能够自如地唤醒它了。

「……是要让我增加同伴？」

「而且是越早越好。」

车辆驶向涉谷中央街，在这里，潮水般的人群相互交错，彼此擦肩而过。不同质地的鞋底踏在这条世界知名的十字路口上，发出不同的急促声响。

即使坐在轮椅上也很少有人关注这样的弦，大家都在为生活而奔波。二人选定一个好位置，悟大啖附近店面买的热乎焦糖爆米花，弦则抱着一杯暖手的热茶。

「术式展开，试试看吧？」

「……好。虽然不能保证是否可以成功。」

没有手印的必要。

只需要，让绳结散开。

「…哈哈、真恶。」

天空色的六眼里映射着多余的色彩，悟往嘴里丢了一块爆米花，对着面前的世界自语一句。

声音在流淌过来。无视听觉的传导，人们的意念在脑中盘旋。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与恐惧战斗，与厄念并存。这样的想念越是集中，质量就越庞大，然后诅咒便由此滋生。

我都接受。——你们的恐惧，我都知晓。所以依赖我吧，跟随我吧，喜爱我吧。

这一切都要成为我的延伸。

-

「虽然我也没剩什么可以毁灭的了。所以，嗯…就是形容这种感觉吧。」

等待着诅咒孵化，弦和悟随便聊着，内容是前段时间还不能触碰的地雷。已经能够熟练压制无用的回忆，现在弦没那么容易发生恐慌了。

「……」好像很不擅长接这种话题，悟咧了咧嘴没说什么。

「……如果在这里，夏油杰出现了的话，悟先生会怎么做呢。」

「…。」悟一声不吭。

「你还怀着希望，这可不好。」

「什么都不懂的中学小鬼就别乱叫了。从刚刚开始就怎么回事？一周之前还流着眼泪吓得喘气都不会的笨蛋终于学会正确用舌头的方法了吗？」

「就是这种对中学生也要言语威胁的没有界限的性格，让悟先生不会积攒压力啊。——明明都已经这样白昼堂堂地带我出来、想要利用我了。」

「别自作多情——杰的咒灵又不是狗鼻子，才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你。」悟终于说出了曾经挚友的名字，因此心情又变差了一点，他掏出一块爆米花猛丢在弦面前凝聚着的咒灵。却只是让附近的人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道呢，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们两个都不了解。…对吧，miracle。」

凝成实体的咒灵从诞生就在弦的抚摸下获得了名字，它立刻胡乱地叽叽叫起来，对主人进行无条件的附和。

「吵死了！」

因为恼羞成怒，而将爆米花整桶丢过来的六眼，这里有一个。

-

【…，…………

……………】

「夏油大人…！！」

「…呀，美美子，菜菜子。」

围着同款围巾的双胞胎姐妹撞进杰的怀抱，她们手里拿着刚刚从外面买来的调味品，还有装着食材的塑料盒。

「跑腿、我们已经能很好地跑腿了哦…」

「已经可以很好地完成了！」

小姑娘们兴奋地交错着言语，最后收获的是温柔的抚摸。让在肩膀上驻留的咒灵离去，杰露出微笑。「美美子和菜菜子都是好孩子呢。但是，记得不要和猴子说太多话。」

「知道啦——」

「夏油大人…刚刚在和谁讲话吗…？」美美子有些害怕地往四周看了看。

「——关于这件事。」

穿着居家的便装、杰蹲下身去，和怯生生地对陌生人还存留畏惧的小姑娘们在一个水平线上对视。家庭式的房屋陈设都是崭新的，每一处构造都不一样，但却到处装饰着温柔的颜色，在阳台放着他们一起种植的花。

「我们要有新的家人了，美美子，菜菜子。」

「新的…家人？」

「是的。对我们来说非常需要的…新的家人。」

「那个人…也会像夏油大人一样温柔吗？」

「那个人会和我们玩吗？」

「…啊啊，当然会。」

「那…美美子想要那样的家人」

「我也想要…！」

杰抱了抱两个孩子。温暖的脸颊立刻主动贴了上来，带着幼儿特有的体温。「谢谢你们。…好了，现在谁想吃冰淇淋？」

「我——」

美美子和菜菜子抱着冰淇淋坐在餐桌前，她们正在翻记载童话的绘本，两颗小脑袋挤在一起全神贯注地阅读。

杰尝了一口正在烹制的汤，…味道正好，再稍微加一点糖的话，就是小孩子喜欢的柔和味道。

【哥哥，在做什么呢…？】

【晚饭。爸爸妈妈两个去参加聚会了，我们就用这个对付一下吧。】

【……、哇、好好喝】

【弦……真是，调味料都还没有加完哦？】

【这样已经足够了，还会变得更好吗？哥哥什么都会做啊…】

是啊，肯定只是调味不足而已。

就因为这种理由，耽搁了那么久、甚至我也没有看出端倪什么的。

真不像样，到时候该怎么道歉呢。要感动一点，还是显得愧疚一点？——总之热情之类的，肯定是需要的吧。

「…嗯，这样刚刚好」

一点点甘甜的粉末溶解在沸腾的气泡里，霎时消失不见。燃气被关灭后飘荡着热气的液面趋于平静，上面倒映着的，是一张黑色的笑脸。

马上就去迎接吧。就定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