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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黎飞往东京的JAL航班降落在羽田机场,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性走下舷梯。她从衣服口袋里取下墨镜戴上,浅蓝色的镜片瞬间遮蔽了澄澈的天空。
接机口外,两个保镖打扮的黑衣人见到她,立刻收起手里的照片,迎上去。
不待两人开口,格蕾塔就问:“谁来了?”
保镖顿了一排:“小姐,代理家主已等候多时。”
显然,只有保镖到场。
“那看来没必要着急了,我去了也没法让死人复活吧?”格蕾塔面无表情:“而且,我可是听说有人准备好跪下来求我放弃遗产。要真有诚意,代理家主就应该亲自来,你们说呢?”
此前就听说对方脾气不好,没想到会恶劣到这种程度。
保镖们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格蕾塔接着问:“他有说我不和你们走会怎样吗?”
其中一个试探性道:“稍稍用一些粗暴的手段也没关系……”
“那你们是准备好了麻醉药,还是要将我打昏?”保镖们面面相觑,格蕾塔挥了下手:“算了,不为难你们。”
保镖刚松了口气,就听她说:“律师和其他人都到齐了,我自然会过去。”
她说着绕过他们,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小姐——”两个保镖追了上去。
“我早就不是小姐了。”格蕾塔转身,柔柔笑着:“别跟着我,不然我可能会立刻跳到大马路上被车撞死。我已经立了遗嘱,我死了,他什么都得不到。”
今日是万圣节大游行,时隔十二年,选择这一天回来真是太好了。本应熟悉的建筑,没唤起任何悲伤,一切都让她新奇,被人群埋没,也无暇思考其他,只有参与其中。
然后,狂欢吧!
换上女巫的服装,拿着扫帚穿行,电动的耳朵前后摇晃,柔软尾巴垂落。人们高举手机拍照,要和格蕾塔交换账号,她拿出古旧的手机,只有通讯功能,放在胸前连子弹都没法射穿。
得到的是遗憾的笑容,然后搭着彼此的肩膀,高声歌唱。
在酒吧里暂时歇脚,格蕾塔点了杯玛格丽特。南瓜灯挂在各处,她将高脚杯放在琴边的小桌上,坐下弹奏起了熟悉的乐章。
自离开东京后,她弹过无数次的曲子,是她自己做的曲,只为一人而作的小品,从来也只有她独自欣赏。
如今回到这片土地,她大概也是想要见到他,才情不自禁地弹奏起了这首无言的歌谣。
不,或许还是不见为好,再美丽的事物也会凋谢,就让记忆停留在那时最好。
说不定,她正在被憎恨着。可是恨她的人已这么多,再多一个或许也没有关系。
一曲落下,些许鼓掌,一人上前:“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格蕾塔拿起杯子:“或许。”
“真的?”
“可能,”格蕾塔歪了下脑袋,耳朵随之转动,“是在布罗肯山上。”
她得到的是发愣的神情,也有人吃吃笑了,就在近旁。
格蕾塔朝那人看去,不禁开口:“您装扮的是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两撇胡子扬起,宽松和服套在身上,就连握着的酒杯也是巴掌大小的一樽,和周遭格格不入,又自成一派。他看上去是这家的常客,一人独占最佳的视野小酌。
“看不出来?老夫装扮的是家主啦。”老者呵呵笑说:“你看,不是现在还有吗?那些封建大家族,老夫扮的就是他们的家主。”
格蕾塔扬起眉头,走去同他碰杯:“我以为魔女已经够惹人厌了。”
“你这可不是魔女,”老者摇头晃脑,“缺了柄扫帚,多了对耳朵。这是猫女啊,身手若不灵巧,就该有个蝙蝠侠在。喏,我刚才看到那边就有一只——”
“蝙蝠侠没用,”格蕾塔笑接,“我只想要一只小狗。”
“小狗?啊,我倒是听见了,那可真是只美丽的小狗,你一定很喜欢它。”
老者看上去对音乐也有了解,格蕾塔笑说:“当然”
“猫女和小狗是好,但这个世界上可不存在这样的幻想。狗也会排便,还要带出门遛弯,唯一就是没有人麻烦。”老人说着晃了下袖子,竟不小心打掉了格蕾塔手里的酒。
玛格丽特同玻璃碎片被路过的家伙一脚踩了上去,醉醺醺的老者“哟呵”了一声,将格蕾塔注视。
然后他说:“若是非要有狗,恶魔化作的最好。但你只能是魔女,不能是玛格丽特。”
老者浑浊的眼球,此刻格外清明。玛格丽特拒绝被拯救,然后死去,魔女在狂欢中,隐姓埋名。
格蕾塔心中一凛。
“要去哪儿,才能找到恶魔呢?”她问老者。
“这我就不知了,”老者动了动手指,好似在和处于虚空中的巴克斯交流,“年轻人都说未来更好,但我这种上了年纪人,只知道在哪里遇见,就应该去哪里找寻。”
格蕾塔同老者道别。
周遭人气好似早就将她裹住,她都忘记了自己是在秋末冬初的天气里。出了店后,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待冷风吹得她的心凉了下来,她拿起了路旁的大扫帚。
将扫帚抱在身前,人人都和她保持距离。
有想接近的,她便看去,乖戾的神情令人难以靠近。她始终没能将这表情丢掉,她以为是刚去到海外时养成的,尔后才发现早年顺从下的反抗早就展露在了脸上。
这次回来也是迫不得己,对方催命般派人来找她,将电子邮件和实体文件塞满了她生活的所有空隙。
“只要你回来,一切好商量。”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在电话里说:“我们是有血缘的,别忘了你在东京有个家。”
家,要是真有家,哪会在这十几年来不曾听到过,就像不存在。可笑的是,偏偏是这份愧疚心让她得到了所有。那份肮脏的遗产,谁想要就拿去,他人的迫切倒是给了她能将他们玩弄于掌心的机会。
不过这份空气啊,格蕾塔深吸了口气,还真是复杂到浑浊。
自出生后,她就没离开过那座园子哪怕一步,里面当然有所有她应有的,就连网球场都有四大座,拆掉网栏拼在一起,就能打棒球。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这就是全世界,年纪稍长后,哪怕知晓了天空与大海的存在,也从没想过要逃走。在遇见他之前。
想来一切都和梦一样,对她来说,或许真是前世的事了。
唯一一次离开是坐车,直奔机场。她只顺便问了一句自己是从哪个路口出发的。如今这场游行造成的水泄不通,就算要去的地方在下一个街口,都要走上至少十分钟。
格蕾塔站在路口的地图前,试图找回记忆中的道路。她将扫帚撑在身前,单脚点地,抬头看向旁边的高楼。
很多人在往里走,大概是百货。她先去到高的地方,自然就能看清方向。
格蕾塔脚步微动,侧过身去,胸口发闷。她来不及看身前,余光瞥见钻入她心口的物件。
扫帚擦过地面,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声响。身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唤起一片尖叫。
心脏好似是被掐住了口的气球,一点点漏掉气息。
人群将她围住了,两三人,四五人,七八人,格蕾塔睁着眼睛,地面发凉。人工灯光到处散射,将眼前装点成虚幻模样。
“魔女死了?”有人问:“被审判了吗?”
“死了。”格蕾塔说:“被审判了。”
她同过路人交换了外袍,缓缓起身,在救护车的声音中拖着扫帚离去。
巫师的斗篷曳在地上,保暖之余容易踩到。格蕾塔撕开了它的下缘,落在小腿位置。她从胸前掏出厚重的一块,变了形的手机,像被啄木鸟钻上了一大口。
盥洗室里有人推门而出,格蕾塔高举扭曲的子弹,让它对准灯光。金属好似在发烫,于她的手中浮出一圈圈的魔咒。
路过的人同她一起往上看,格蕾塔轻声说道:“C'est dommage. Il n'y a pas la claire de lune.”
像是歌唱的语言,一定是在表演,来人收回视线,格蕾塔将子弹握在手中。
必中效果,沾有她的血。到底是什么时候采集的,至少有十二年了,竟然还能找到。
她张开手掌,金色成了彩纸,洒落到了水池里,与流水一同冲进了看不见的黑暗中。
遗产原来全无所谓,他们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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