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一边逃亡,一边照顾刚满周岁的婴儿呢?
伏黑阳菜不允许自己绝望。
所有安全屋都已经不安全了,所有人都已经无法信任了。丢掉手机,丢掉钱财,丢掉她所熟知的一切,所有都必须从零开始。
乞讨、偷窃、侵占空房、躲进深山,最难熬的还是冬天,就好像她和美树从孤儿院逃出来的那年。
津美纪高烧到昏迷休克,暴风雪呼啸着,山中雪松倒塌,挡住了下山的道路。
那么点大的孩子,在她怀中烫得像烙铁。
废弃小屋里,从来不信神的伏黑阳菜跪倒下来,哀泣着向神明祈求,愿意用一切来换津美纪的健康。
而神明,也真的路过了。
那是位刚上国中的女孩,她裹着厚厚的棕色羽绒服,眼角有颗泪痣,说是来看熊的,备了许多常用药品。
她给津美纪喂过药,又伸手,像是虚空捏碎了什么一样。
黎明时,雪后天晴,津美纪的额头也凉了下来。
“太好了。” 女孩松了口气。
不过,伏黑阳菜忙着擦拭津美纪的虚汗时,女孩却自言自语着:“万幸,赌对了,的确是咒灵造成的,但如果不是……要是我是医生,判断会更加准确……”
女孩没有询问她们是谁,也没有问她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只是在晨曦时,背着包道别。
她临走前,伏黑阳菜说:“恩人啊,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否可以询问您的名讳?”
“啊?”女孩一晃,在雪上滑了个屁股墩,显然被过于尊敬的敬语吓了一跳。
伏黑阳菜扶起她,她有些尴尬地拍着身上的雪。
“硝子。”她说,“这样叫我就可以了。”
伏黑阳菜再也没有见过硝子,也不知她后来真的成为了医生。
开春后,日子好过了许多。
伏黑阳菜寸步不离津美纪。她砍下竹子,编成婴儿背篓,无论是下山“采购”奶粉、罐头、衣服,还是以弓箭狩猎,伏黑阳菜都将津美纪背在身上。
毕竟,熊很喜欢吃婴儿。
伏黑阳菜穿越森林时,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婴儿的啼哭。
那时,她总是抿着唇,背着津美纪离开。等傍晚,她狩猎回来,就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了。如果去查看,总会看到熊的脚印。
平安时代有个传说,说有头母熊收养了弃婴,将她抚养长大。而成人后的那位女性,则成为了终结贵族时代的传奇之一。
伏黑阳菜想起了那位来看熊的女孩。硝子穿着棕色羽绒服来时,她最初差点误以为她穿着熊皮。那些婴儿,如果也像那个传说……
“妈妈!”津美纪张着手臂小跑来,吧唧摔倒。
这个秋末,津美纪已经两岁了,跑得每天都越来越好,摔了也不哭,只是自己爬起来,继续跑向伏黑阳菜。
伏黑阳菜将她抱起来:“又有熊吗,津美纪?我去拿弓箭。”
“人!”津美纪向后指着。
伏黑阳菜的瞳孔缩小了。
她像野兽般,带着津美纪躲藏起来。
一群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们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背着迷彩背包,手握图纸,说着“空气真好”“景区开发”等话。
那群人离开后的那个夜晚,伏黑阳菜收拾家当,戴好她惯常的口罩、墨镜、和鸭舌帽,背着津美纪下了山。
两岁的孩子,寸步离不了人,伏黑阳菜无法信任任何人。一旦动用她过去的人脉,或许就会被察觉,而津美纪……
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多少次,伏黑阳菜都梦到,津美纪炸开在她眼前,就像……
“美树?”身后,传来了惊愕的女声,声线有些熟悉,好像风平浪静的海面,却蕴含着随时可以掀起波涛的力量。
伏黑阳菜不应该转头的,但她无法不对那个名字做出回应。
两年了,她疲于生存,几乎没有闲心去回想任何过往。大脑就好像触动了保护机制,强行模糊了她的许多记忆,只有梦境才会揭露残酷的现实。
然而,“美树”这个名字却让她在地狱醒来。
每一寸皮肤都好像在燃烧,嗓子干涸地说不出任何话语,眼睛想要涌出眼泪,但泪水早已在梦境中淌干,只剩下了血。
“伏黑美树,是你对吗?”
眼前,女人面容紧张,她短发微卷,套着宽松的孕妇装,单手护着隆起的腹部。
信任,还是不信任。
再怎样紧绷的神经,也有疲惫松懈之时。
伏黑阳菜说:“凪,你为什么以为我是美树?”
……
…………
………………
东京私立医院,产科单人病房。
吉野凪步履蹒跚,在病床上坐下。伏黑阳菜扶着她,津美纪满地玩耍,在床底下钻来爬去。
“呼……”吉野凪艰难道,“七天后就是预产期,医生说,天天散步,生起来会轻松点,也不知有没有用。”
“有用的。美树她、就是……”
伏黑阳菜忽地咬紧下唇,勉强扬起嘴角。
“真是巧啊,凪,竟然能在东京碰到你……对、吉野直辉怎么不在,你都要生了,他居然让你独自这么辛苦?”
吉野凪摇着头:“小直辉已经尽力挤出时间了,但他毕竟是警察。千春知道后,直接将我从神奈川接到东京,包了VIP病房。车程40分钟,护士照顾得很细心……”
忽地,吉野凪喉咙滚了下,目光停留在穿着兽皮的津美纪身上,嗓音发哑。
“阳菜,你倒是,这两年,独自抚养那孩子长大……一定、很辛苦……”
种种艰辛划过伏黑阳菜的脑海。
伏黑阳菜说:“只要津美纪平安无事,再怎么都不算辛苦。”
“不……”
吉野凪嗓音发哑,她双手攥紧被子,垂下头来。
“阳菜……如果不是我,津美纪根本不用过这样的生活……美树和南也并不会……”
伏黑阳菜愣着,吉野凪从床头拿过手机,摁了几下,将手机递给她。
“这也是、我刚才为什么以为你是美树……”
屏幕上的文字,无机质地反射在伏黑阳菜的瞳孔里,她身形忽地不稳,后退了两步。
吉野凪单手捂住侧脸,声音艰涩,好像绷着一根弦。
“杀害美树和南的犯人,次日就被发现了。他是神奈川Z中的校长,开枪自尽在警察署的门前,小直辉在他身上找到了遗书……”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照片。
《遗书》
我需要的只是1秒而已!再多给我1秒,我绝对会选择毁掉监控,没有一丝可能交出来!但是,那女人就这样爆破了我躲藏的机房!
「爸爸!」电话里,奈奈这样叫我,然后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只有杏子疯了般的尖叫。接着,杏子也没有声音了。
那个男人说:「你没有遵守约定。」
我真的只需要1秒。
那个男人很快就死了,不知是谁杀的,真是报应哈哈!那个女人我花了两年去找,终于知道她叫伏黑阳菜,是职业杀手!
我拿出全部积蓄,委托人杀死她。
昨天,伏黑阳菜死了。
我要去找杏子和奈奈了。
《遗书》结束,伏黑阳菜手抖得厉害。
吉野凪眼中弥漫着痛苦:“阳菜,四年前,千春提议贿赂校长,是我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方法,将你牵扯进来……”
“不……”伏黑阳菜恍惚着,“凪,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是杀手,我有太多的仇家,我不记得我杀死过多少前来复仇的人,也知道我终将迎来失手的那天。但是……我以为,这只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美树……”
“凪,他要杀的是我。本该死的,也是我啊。”
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伏黑阳菜此刻的痛苦,那是绝望、是悔恨、是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世上。
但当津美纪拽着她的裤脚,伸手要抱抱时,伏黑阳菜明白,自己非得继续在地狱前行。
“我……得走了,凪。”
“阳菜,你现在这样……有能去的地方吗?”
“我总能找到。”
“【虹龙·伏黑阳菜】已经死了,官方登记上,只有伏黑美树活着,你不必再躲藏了,所以……”
吉野凪勉强弯起微笑。
“就当是为了津美纪,也是为了我……阳菜,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
…………
………………
伏黑阳菜留了下来。
吉野凪请医护人员买了很多件漂亮的宝宝衣服和鞋袜,从夏季到冬季,从2岁到6岁。除此之外,还有成人的羽绒衣和靴子。
“快过冬了。”吉野凪说,“请收下吧,阳菜。”
伏黑阳菜给津美纪换上了新衣服,那孩子很开心,让她也不自觉扬起笑来。
吉野凪笑着喝了口牛奶,伏黑阳菜摇头:“牛奶?我从未想过能见到你戒酒的样子。”
“为了宝宝嘛。”吉野凪说。
这对旧友久别重逢,说了许多许多话,一如往日在酒吧相聚。
琐事像可可粉般落下,她们将最痛苦的回忆裹上阳光做的蜂蜜,泡在牛奶里,谈笑着小口啜饮。
次日傍晚,吉野直辉来了。
他风尘仆仆的,眼睛底下是浓重的黑眼圈,一身警服都还没有脱下。
“凪,你今天怎样——伏黑美树?”
吉野直辉惊愕着,伏黑阳菜抱着津美纪,双目警惕。不过,吉野凪三言两语,吉野直辉便明白了经过。
吉野凪看向伏黑阳菜,略有歉意:“抱歉啊,阳菜,我不知道小直辉今天会来。我本想让你缓缓,征得你的同意再告诉他……”
吉野直辉看着伏黑阳菜怀中的津美纪,目露不忍。他从身上找出张便签纸,快速写了什么,递给伏黑阳菜。
“公墓地址。”吉野直辉说。
是谁的墓,不言而喻。
伏黑阳菜的瞳孔扩大了,她之前的警惕悄然退去,脸上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悲伤。
伏黑阳菜放下津美纪,指尖微微颤抖,小心将便签叠起:“谢谢。”
“分内之事。”吉野直辉说,“还有……伏黑小姐,我有必要告知你,有关案件进展。”
他看着伏黑阳菜:“凪已经告诉你,那位教唆杀人的校长已经自尽。但是,实际实行杀人的犯罪嫌疑人……”
伏黑阳菜屏住了呼吸,吉野凪握紧了她的手。
吉野直辉表情严肃:“橘香织,诅咒师集团「Q」的首领。事发地没有监控,户籍系统查无此人,是千春通过特殊渠道确认的身份。”
“伏黑案事发后不久,Q对外宣称她已死亡,但两年了,他们也没有推举出新首领。”
“由此,我们推断,橘香织仍然活着,现在下落不明。两年间,我一直在追捕……”
咚!病房外,忽然传来了滑倒的声音。这里全是产科病房,如果哪位孕妇跌倒……
吉野直辉一惊,火速冲出门外。
“没事吧!”
孕妇坐在地上,戴着口罩。她单手抵着额头,好像撞到了,很疼似的。她丈夫就在旁边,焦急安抚着她。
这家医院这层全是VIP病房,护士们只慢了吉野直辉一步,就团团将孕妇围住,检查着她的各项体征。
“呼……没事。”护士们将她扶上轮椅,叮嘱她,“虎杖小姐,散步虽好,但这两天就先缓缓吧。”
姓虎杖的孕妇点头,被护士们推走了。她丈夫向吉野直辉点头,表达对他妻子关注的感激。
吉野直辉回来时,心有余悸:“凪,你六天后就是预产期,最近还是静养吧。我已经请了假,会一直陪着你。”
“你请了假?”吉野凪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等孩子出生再来陪产呢。”
这话带刺,说得他实在羞愧。
“对不起,凪……但请你相信我,我再怎么忙,也不会错过我们孩子的诞生……”
吉野凪无奈着,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就像平时那样。
“笨蛋~~我当然相信你,小直辉。”
吉野直辉脸红了,他瞥了眼伏黑阳菜,有些不好意思被外人看到。而对方则是凝望着他们,好像透过这对爱人,看到了其他人。
美树和南。
吉野直辉稍稍正色。
“伏黑小姐,有关橘香织的档案和照片,我待会儿打印给你。同时,请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如果案件有进展,我会立刻通知你。”
“我没有手机。”
“如果你是担心追踪,一次性手机应该安全,我待会儿买来。”
伏黑阳菜看着这位警察:“我也是杀手,你不逮捕我吗?”
吉野直辉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作为警察,如果你被通缉,我当然要逮捕你,但现在,我只能管辖现行犯和辖区派我调查的案子。而作为朋友,伏黑小姐,我一定会将杀害你家人的凶手绳之以法。”
伏黑阳菜闭上了眼睛。
半响,她说:“不管橘香织是什么身份,她都非常危险,力量远超人类范畴,半秒内就能将人体挤压爆炸。如果,你继续调查……”
“我完全明白橘香织的危险性。”吉野直辉说道,“这两年,千春、我、还有凪,我们得知了许多——都是有关‘咒术’的事,凪之后会慢慢讲给你听。”
他说:“普通人无法打败咒术师,咒术界也有自己处理诅咒师的规则。”
“目前,千春已经发布巨额悬赏。一旦锁定了橘香织的所在,就有咒术师负责将她捉拿归案。”
“我所提供的协助,仅限于调查犯人所在地,没什么过于危险的。”
“更何况,”吉野直辉直视着她,“再怎样危险,我作为警察,本当奋战在守护人民的最前线。”
吉野凪抚着隆起的腹部,略略垂眼。
伏黑阳菜沉默着,黑暗凝聚在她的眼里,像是永劫不复的深渊。
她像是想对吉野直辉说什么,但最终,伏黑阳菜握住了吉野凪的手。
“敬祝顺遂平安。”她对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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