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诸行无常,很多事无法改变,很多事早就能看到的结局。
但结局,总会和人预想的有些微妙不同。
譬如,伏黑阳菜成为杀手的那天,就预想到:有天她会被仇人杀死。然而,她从未想过:因仇杀而死的,会是她的妹妹和妹夫。
又譬如,吉野直辉成为警察的那天,就预想到:有天他会因公殉职。然而,他从未想过:这个有天,竟然是他孩子出生的前夜。
半夜,吉野凪睡着了,陪床的伏黑阳菜、津美纪也睡着了,同为陪床的吉野直辉却辗转反侧。
今天摔倒的那位孕妇……
她戴着口罩,手挡住了大半张脸,吉野直辉无法辨认她的样貌。但是,她露出的那双眼睛,有些过于仓惶了。
比起担忧腹中的孩子,她更像是在……警惕他?既然他穿着警服,那么……
通缉犯吗!吉野直辉鲤鱼打挺坐起。他的响动没有吵醒吉野凪和津美纪,但伏黑阳菜却睁开了眼睛。
吉野直辉匆匆向伏黑阳菜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拜托她照顾吉野凪,就抓起外套就出门,找到了值班台的护士。
“吉野警官。”护士看着他出示的警察证,点头,“您想询问的,应该是虎杖香织小姐。她今天下午就办了转院手续,说要去别的医院生产。”
果然有鬼!至于虎杖香织……吉野直辉脑中的通缉名单里,并没有姓虎杖的,而叫香织的,又有太多太多。
护士并不清楚虎杖香织转到哪家医院了,吉野直辉有些郁闷。
“眼神仓惶”和“突然转院”是很奇怪,但这根本不足以将同僚叫来支援。更何况,他都没有确认对方是否是通缉犯!但万一,对方真的是通缉犯……
大多警察常用烟酒排解压力,吉野直辉则选择……
“杯面一份,谢谢光临。”便利店收银小哥微笑着。
吉野直辉盯着他:“你……是不是在神奈川做过酒保?”
“哦……”他眨了下眼睛,“您是,常来揪您爱人回家的那位警察?”
“凪戒酒了。”吉野直辉轻咳了声,又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
从医院对街的便利店出来时,夜间凉风揉着吉野直辉的脸颊,好像吉野凪平时做的那样,让他放松下来。
错失犯罪嫌疑人的线索是很可惜,但如果真的确定了,他又不得不忙起来,而凪……
吉野直辉仰头,看了会儿对街医院楼顶亮着的红十字灯,迈步。
红灯。
突然,吉野直辉感到不太舒服。
就好像是整个空间被封住了,让人有些呼吸困难。
天边,传来近乎疯狂的大笑,同时伴随着有如雷霆的轰隆巨响,逐渐接近。
“首领!两年了,两年!我们都没有放弃寻找你的踪迹!今天,我居然就在东京发现了你的残秽——说什么让我们自己决定下一位首领,你以为你能逃过束缚?只要Q的首领没死,就不会有下一位首领!”
路灯顶上,男子样貌与他激动声音完全不符。
他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两指夹着银行卡虚空一划,身旁竟有十米高的黄金公牛落地,轰然将柏油马路砸出大坑。
金牛刨着蹄子,怒吼着向前方冲去。
金牛前方,女子短发齐耳,穿着极为宽松的雪白裙装,腹部显著隆起,是怀孕了。
吉野直辉的瞳孔缩小了。
身形、衣着、那双眼睛,女子正是白天摔倒的那位孕妇。而她的面容,居然是——
“【反重力机构】。”曾用名【橘香织】的【虎杖香织】抬起手来,声色极冷。
金牛,反重力般地浮了起来。那庞然大物依据原本的冲刺惯性,高速飞掠了她的头顶,重重砸在她身后的地上。
而与此同时,虎杖香织几乎是瞬间来到了西装男子身前,眼中泛着寒光。
“【反重力机构·术式逆转】。”
啪叽!挤压爆炸声。
鲜血溅到虎杖香织的发上、脸上、白衣上,她却面不改色,目光移到街上站立的唯一一人。
“我答应了仁,不再动手。”
虎杖香织注视着吉野直辉,左手护着腹中生命,右手抬手。
“但是,你知道了。”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毁灭,绝对的死亡。
明明,他才和凪约定过,他绝不会错过他孩子的诞生。
一瞬,吉野直辉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很多想法。
不想死想看到孩子出生啊我真该死居然打破了和凪的约定凪要独自面对所有了我该死怎么办我该死怎么办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铃铃,是他的手机响了。
“吉野直辉!”伏黑阳菜声线焦急,几乎在怒吼,“你去哪里了!凪刚才突然阵痛,医生说预产期提前了,快点滚回来——”
肉与骨,正在被挤压碎裂。绝望,随着鲜血和脑浆一同爆炸飞溅。
吉野直辉有千百万句话想说,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告诉吉野凪。
但是……
这位警察说:“虎杖香织在我的面前。”
啪叽。
眼泪混着鲜血,流淌进了下水道。
……
…………
………………
亮着红灯的分娩室外。
伏黑阳菜坐在铁椅上,愣愣的,五指攥紧了手机,忽然浑身发冷。
死亡,好像是她患有的瘟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掀起一场可怕的腥风血雨。
“妈妈……”津美纪呢喃着,横枕在她的腿上,睡得很香。
那是软软的、温暖的、小小一团,让伏黑阳从恍惚中恢复。
不可沉溺于痛苦和哀伤,不可辜负用性命传回来的情报。
普通人是无法杀死咒术师的,吉野直辉曾给过她的一个号码。
“孔中介,发布悬赏。”伏黑阳菜一字一顿,“目标:诅咒师集团Q的首领橘香织,死要见尸。最新情报:目标改名为虎杖香织,坐标在东京私立医院附近……”
她结束这个电话,又拨通了另一个。
“千春吗?是我,阳菜——不,我还活着的事,还有打扰你睡觉的谢罪,下次再说。拜托你,即刻把逮捕橘香织的悬赏改为暗杀。理由?两分钟前,她杀死了吉野直辉。还有,凪的预产期提前了……”
伏黑阳菜发布着暗杀悬赏,而就在她所在楼层的向上一层……
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有人沉默着抹眼泪,有人打着电话不断鞠躬,恳求再借一点钱,有人哭着对医生下跪磕头……
一角,男人坐在长椅上,目光阴翳。他身材魁梧,嘴角一道狠辣疤痕,上着紧身衣,手指焦躁地点着膝盖。
铃——手机响起。
“孔?我当然还缺钱——你该不会联系禅院家了?可恶、如果要我像狗一样爬回去——哈?这个数额的暗杀悬赏?两分钟前更新的目标坐标?这个距离,如果错过……暂时还没有公开委托,留给我……但是……我现在……”
门推开,有医生问道:“琉璃的家属在吗?”
他猛地站起,医生匆匆过来:“产妇情况很不好,如果使用这种药物,或许最后还能搏一搏。只不过,费用大概是……”
医生说完,他瞳孔微颤,攥紧了拳头。
半秒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医生深深地鞠躬。
“钱,我会筹到的。”他嗓音发哑,“琉璃,就拜托你们了。”
他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禅院甚尔】的名字,重新拿起电话。
“孔,把目标情报给我。”
他边说边走,便推开消防楼梯口的窗口,飞跃下去。
“你担心禅院家训练出的【烙印】?虽然我不想承认那群渣滓是对的,但执行任务时,感情确实只会碍事。”
风呼啸,好似渐渐带走了甚尔眼中的温度,只剩下了毫无感情的冷漠。
“更何况,烙印只会在执行任务时启动。这种任务,我只要半小时就能结束。就算我无法记得琉璃,只要任务结束,我就会回到……”
禅院甚尔落到地面。
他拇指摁着太阳穴,眼中有些困扰。
“我要回到,哪里?”
……
…………
………………
月下,虎杖香织急行跳跃,额上密布着一层冷汗。
“哈、哈啊——”忽地,她捂住肚子,靠着小巷墙壁,滑坐在地。
虎杖香织手抖着,回拨了电话。
“仁……我、唔呃,我暂时安全,但也许已经暴露了。医院人太多,分娩只能在、呃啊、在这里……”
“这里吗?”冷漠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走来了陌生的高大人影。
虎杖香织猛地一惊,她挣扎着站起来,喉中爆发低沉的怒吼,像头被惹怒的野兽。即便她身下嘀嗒着鲜血,但这位咒术师仍然扬起手来,对准了来人——
“反重力——什么?”
禅院甚尔摁掉并不属于他的手机,另一手拖着嘴角淌血的年轻男人。
“香织、快……逃……”虎杖仁的嗓音断断续续,身上满是挣扎的伤痕。
“仁——”虎杖香织浑身颤抖,眼见着杀手将手枪对准了她爱人的太阳穴,手指扣在扳机上。
“不要!!!”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破声喊叫,“你的目标是我啊!”
“是吗?”甚尔仍用枪指着虎杖仁的太阳穴,眼睛却紧盯着虎杖香织,“我的目标,是诅咒师集团「Q」的首领,虎杖香织,曾用名橘香织。这的确是你,没错吧?”
虎杖香织怔怔的,双手覆着隆起的腹部。
“是我……”她跪坐下来,垂着头,“请你放过仁,求你……”
“你应该懂行规,只要你不反抗,这家伙就能活下来。”
“不要……她怀孕了,求你、求你……香织,快逃!和孩子一起——不要管我!”
虎杖仁猛起抱住甚尔手枪,试图扣下他握住扳机的拇指,让子弹贯穿自己的太阳穴。
“仁!”虎杖香织失声呼道。
然而,枪声并未响起,虎杖仁的眼睛里只有绝望。
无论他的手指怎么颤抖用力,甚尔的拇指都纹丝不动,好像关节是铁铸的那般。
“不要啊、不要……”泪水从虎杖仁的脸颊滑下,和地上污泥混在一起。
“唔!”甚尔踢倒虎杖仁,踩住了他的咽喉。
枪口,对准了虎杖香织。
她呆呆注视着虎杖仁,没有一丝反抗。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橘香织,那是她曾经唯一承认的名字,是一位亲切的、名叫橘婆婆的人,替她取的。
偷窃、抢劫、杀人,身为孤儿的她为了活着,无所不用之极,直到她遇到了橘婆婆。那位正直的老人制止了她的偷窃,从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掏出抹得油亮的硬币,给她买了个炒面面包。
橘香织发誓,她要保护好橘婆婆——
橘婆婆流着泪,看着在她眼前炸开的那个人。
「那个人想抢劫你!你为什么要哭啊,橘婆婆?」
对方并不想抢劫橘婆婆,只是想给她送些吃点,橘婆婆觉得受之有愧,在推让而已。
橘婆婆的泪水,成为了橘香织的梦魇。虽然,橘婆婆极力挽留她,但橘香织仍然离开了。
偷窃、抢劫、杀人,橘香织成为了诅咒师集团「Q」的首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罪人诞生于黑暗,谁也无法逃离永夜。
手机铃声在甚尔的裤兜响起。
他紧盯着虎杖香织,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琉璃】。
甚尔摁下挂断键。
“我还以为是委托人相关的联络,结果,嗯,谁来着……嘛,反正这不重要。”
禅院甚尔漫不经心,虎杖仁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虎杖香织只是呆望着虎杖仁。
握着枪的食指,缓缓扣下扳机。
东京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女子插着管子,呼吸越来越弱,眼睛渐渐合拢。
她嘴唇微动,声音微不可闻:“惠、就拜托你了……甚尔……”
啪嗒,手机从她的手中滑落。
窗外,砰的枪声响彻整个街区。
嘀——心电监测仪发出了平稳的声音。病床旁,贴着【琉璃】的名片牌。
……
…………
………………
虎杖仁跪坐在小巷里,愣愣地抱着腹部隆起的无头尸体。
“哎呀。”摩托车声轰鸣着,有谁在他身后惊呼,灯光照亮了虎杖仁的背影,但他并没有回头的力气。
脚步声,穿着夹克衫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刚刚下班。他在无头尸体旁蹲下,眼睛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这是神奈川商业街酒吧的酒保,是神奈川Z中的值班室保安,是东京私立医院对街便利店的收银小哥,是……
风,撩起他的刘海,他额上是一条狰狞的缝合线,嘴角是饶有兴致的笑容。
“嗯,这个灵魂是……休假要结束了吗?孩子还有救。虽然母体机能衰亡,即便破腹产也活不下来,但是我有办法,怎样?”
“你是……咒术师?为什么要帮我?代价……”
“呵呵,无甚代价。”他语气忽然变了,“我心血来潮,偶然看到这景象,想到了些久远旧事。若非要说代价,也许,不知哪日,你将无法再忍受绝望,试图杀我却下不了手,最终自杀。”
“我听不懂……但是,如果能救下我和香织的孩子,即便代价是死亡,即便要我将灵魂卖给恶魔……求你……”
……
…………
………………
东京私立医院,黎明。
太平间里,冷柜方格占满了墙壁。
禅院甚尔发楞着,伫立在拉出的冷柜长抽屉前,一动不动。
抽屉里,白布盖在人形的身上。
叮咚,是手机短信提示音。银行提醒他有收款,数额令人瞠目结舌。
甚尔关掉短信,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最近通话。
他瞳孔缩小,光标停在了【琉璃】的未接来电上,指尖开始颤抖。
工作人员将尸体识别卡递给他,揭开了白布。
产科茶水间,护工们叹息着。
“3床前天晚上产后大出血,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能挺过来。她家属只有丈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缓过来。孩子倒是健康,监护室的暂时在照料……”
“4床昨晚倒是很顺利,是个健康的男孩,但她生产时,那个警察丈夫居然不见了,什么人啊。”
“7床昨天突然出院,又突然回来,生完立刻出院,真是奇了。丈夫倒是陪着,但他只关心孩子,对产妇不闻不问的,和没生时态度完全不一样……”
产科住院区。
吉野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她抱着孩子喂奶,眉眼疲倦。
“小直辉又是被紧急叫去哪了?等他回来,我要把他骂到狗血淋头……”
小河千春坐在她身旁,眼睛底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她嘴唇颤抖,却勉强弯起笑来。
“嗯,到时候,我帮你一起骂他……”
医院外,停车场。
虎杖仁坐在驾驶座,目光完全无法聚焦。
后视镜里,虎杖香织额上有着狰狞的缝合线,她抱着婴儿,逗弄他的鼻尖。
“你说,叫他悠仁,怎么样?”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香织的想法?”
“呵呵……你是怎么认为的呢,仁?”
电车上。
伏黑阳菜抱着津美纪坐着,攥紧了一张便利贴,那上面写着神奈川公墓的地址。
“妈妈,这、什么?”津美纪用小手指着便利贴。
“我也、不知道。”她嗓音断断续续的,“但是,盛夏时,那里阳光很好……”
《橘生淮南3》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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