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澪将那份档案袋扔在茶几上,牛皮纸袋在玻璃表面滑出半尺,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档案袋封口处盖着蛇岐八家的印章,蜡封已经碎裂——这是大家主刚刚亲手交给她的东西,连同那个垂死的诅咒师一起。
她没急着拆开。
先是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冰块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清晰。然后她点燃一支七星烟,薄荷爆珠的凉意窜进喉咙,像吞下一把细碎的冰碴。最后,她才用裁纸刀挑开档案袋,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如同执行局斩鬼之刃的锋芒。
资料很多,因为她的动作散落在茶几上。
夏油杰。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高**服,黑发扎成丸子头,笑得温和又疏离。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试图将它与新宿巷尾那个浑身是血的诅咒师重叠——失败得彻底。
下一页是任务报告。
“2007年9月23日,某旧村落,死亡112人。”
墨迹很新,显然是大家主命人重新整理的。她甚至能想象出执行局那些西装革履的职员,如何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念出这些数字,就像念一份季度财报。
烟灰缸里积了三四枚烟蒂时,她翻到了最后一张纸。
“百鬼夜行后,确认其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建议:即刻处刑。”
执行人签字栏里,写着五条悟的名字。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多讽刺啊,处决者竟然是他最亲密的同期,而救他的命令却出自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蛇岐八家执行官。
酒精在胃里烧灼。
她想起红井底部那些沉淀物,想起七位家主的尸体,想起自己是怎么从死侍尸骸里爬出来的,带着满身鲜血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连大家主都被说服。但她心里清楚,救夏油杰和救一只流浪猫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两个将死之物在寒冬里互相舔舐伤口罢了。
她掐灭烟,走到客卧。
夏油杰躺在床上,苍白的皮肤上蜿蜒着黑色的缝合线,像诡异的符文。她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指尖沾到未干的血迹。
“真可笑,”她对着昏迷的男人低语,“我们一个弑神,一个弑亲,最后却要靠着彼此的体温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窗外,东京的夜雨依旧下个不停。
大家主的警告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她脊背上。
“他会恨你。死亡对有些人而言是解脱,你强行剥夺他的权利,这种自私,足够他杀你一百次。”
她当然明白。可当她用剪刀划开染血绷带时,忽然想起红井底部那些融化的同伴,他们的尸体像蜡烛般黏连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胳膊环着谁的肩。缝合线在她手中穿梭,每一针都在赎那些永远无法安葬的亡魂。
所以她沉默地换药,沉默地准备餐食,沉默地避开他所有试探的目光。浴室门上的磨砂玻璃映出他们错开的剪影,像两柄收入鞘中却仍震颤的刀。
直到她忘记锁画室的门。
那些被她刻意掩埋的、属于过去的獠牙与鳞片,此刻在夏油杰眼中无所遁形。画上是无数坠落的执行局专员,他们的制服在风中翻飞如鸦羽,而画面正中央是八岐大蛇骇人的躯体。
颜料尚未干透,暗红的血渍从画布边缘滴落,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之后她开始偷偷画他。
起初只是素描本上的草稿:他垂眼抽烟时额发的弧度,睡衣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
后来变成油画,用色越来越大胆,群青铺底,朱砂勾勒他结印的手指,最浓的钛白点出他瞳孔里那簇将熄未熄的火焰。
每完成一部分就用黑布遮盖,藏进画室最暗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失控的凝视、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时幻想的对话,连同自己不堪的心思一起封存。
血之哀的共鸣像一柄双刃剑,剖开了最后的防备。
樱井澪开始无法控制地画夏油杰。用炭笔捕捉他晨起时散落的黑发,用油画棒涂抹他翻阅古籍时蹙起的眉峰。最危险的是那些水彩速写,她画他咬着皮筋扎头发时露出的后颈,浴衣领口滑落时一闪而过的肩线。
曾经的处刑人,如今却像个痴狂的画师般囤积着通缉犯的影像。
她清楚这种狂热与盘星教的信徒截然不同。他们跪拜的是虚构的神迹,而她记录的,是神堕落为人间的瞬间:
他尝到辣味时皱鼻子的样子,他偷偷把青椒挑进她碗里时得意的笑,他伤口发痒却强装镇定的窘态。
神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微笑的。
可每当夏油杰真正看向她时,她又变回那个冷淡的执行官。黄金瞳永远半垂,仿佛那些堆积在画室角落的素描只是某种病理性的幻觉。
她骗自己这只是移情。
当夏油杰在厨房煮荞麦面时,蒸汽朦胧的玻璃窗上,总会重叠着那个会给她递饭团的执行局后辈的影子,当他靠在沙发上看漫画时,垂落的黑发间隐约可见某个死在红井的狙击手习惯性拨刘海的姿势。
她突然冲进画室,用刮刀把刚完成的肖像刮得面目全非。
颜料碎屑像血痂一样剥落时,她才惊觉,那些被她刻意画在夏油杰身边的、模糊的同伴虚影,不知何时起已经全部消失了。
“最近画的画,能看看吗?”
夏油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樱井澪在调色板上碾开一管钴蓝。笔尖猝然折断,颜料溅在袖口,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不画那些了。”
“我知道。”夏油杰走近,“所以更想看看现在的。”
画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她最终带他走向靠窗的那排画架,指尖刚触到一幅富士山写生的边角。
哗啦。
黑布落地的声音像一记耳光。
夏油杰站在角落,手中抓着那块她用来遮盖的画布。午后的阳光斜切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狂舞,照亮画架上未完成的肖像。
那是他自己。
十几幅画布层层叠叠地靠在墙边,每一幅都是他自己。
他睡在沙发上,黑发垂落遮住半边脸,他咬着皮筋扎头发,后颈的棘突骨清晰可见,他低头擦拭画具,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最新的一幅甚至捕捉到他昨天吃蛋糕时,舌尖蹭过指尖奶油的瞬间。
樱井澪的喉咙发紧。
她应该解释,应该冷笑,应该用执行局训练出的完美谎言搪塞过去,可当她看见夏油杰用指尖触碰画布上自己的笑容时,所有的预案都溃不成军。
“你画得,”夏油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太温柔了。”
这句话比任何审判都残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笔下那个会为甜食眯起眼睛的男人,与眼前这个曾屠杀百人的诅咒师,早已在她的潜意识里被割裂成两个存在。
而更可怕的是,当夏油杰转身望过来时,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认知崩塌。
画室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夏油杰的指尖还悬在画布前两厘米处,像是怕惊飞一只停驻的蝴蝶。那些肖像里的自己,吃甜食的、打瞌睡的、甚至皱眉挑出味增汤里海带的,全都用他从未见过的笔触凝固在画布上,温柔得近乎陌生。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他突然笑了,不是盘星教主的假面微笑,而是画中那个会为刚烤好的蛋挞眯起眼睛的男人,“真不公平。”
樱井澪看见夏油杰向前一步,拖鞋碾过地上的黑布。他的影子笼罩过来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柑橘香味,那是她上周新买的洗发水。
“我每天看见的樱井小姐,”他的手指抚上她袖口溅落的钴蓝颜料,顺着那道伤口慢慢上移,“永远都是这样,像被猫抓过的毛线球一样,只有一副又乱又扎人的表情。”
她的后背撞到画架,未干的颜料蹭在肩头。夏油杰突然按住她手腕,带着她的手去触碰那幅画。
“你看,”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你笔下的夏油杰会笑,会偷懒,会为甜食开心。”
她的指尖被迫划过画布上那个虚幻的笑容。
“可你从来不肯给现实中的我,哪怕一次机会对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颜料在两人交叠的指间黏连拉丝,像红井底部那些融化的血丝。
窗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啼叫,她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画架轰然倒地,肖像上那张笑脸在画布褶皱间扭曲变形。
“你根本不明白!”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画的是……”
“是什么?”夏油杰捡起地上掉落的素描本,最新一页是他睡在沙发上的侧脸,画纸边缘却反复描摹着同一个词:
活下去。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当然可以恨我。”她喘着气,黄金瞳亮得可怕,“恨我自私地救了你,恨我把你当成亡灵的替代品。”
夏油杰突然掐住她的下巴:
“可如果你要爱我这样的人,那我们都没有救了。”
门铃这时候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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