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女士,希望没有打扰二位的美好时光。”
乌鸦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骨瓷杯里的黑咖啡正升起袅袅热气。
樱井澪暗自松了口气,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恰巧给了她挣脱夏油杰钳制的空隙。她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几道泛红的指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像是被烙铁烫过的金鱼尾鳍。
夏油杰第一次看清这个客人。乌鸦的西装内衬上,神奈川冲浪里的浮世绘正随他的动作翻涌。墨色浪涛在丝绸面料上起伏,那些靛蓝色的漩涡突然与记忆重叠。手术麻醉中反复出现的幻象,那些被当作镇痛剂副作用的谵妄画面,原来都是他的真实记忆。
“原来是你。”
夏油杰认出了乌鸦的声音,在他昏睡的那些日子,这个声音曾穿透卧室门缝,和樱井澪压低的笑语混在一起。他们谈论过什么?蛇岐八家的投资,白王遗骸的研究进度,还是他这个躺在隔壁房间的最昂贵的实验品?
乌鸦放下咖啡杯,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钢笔尖在牛皮纸文件袋上敲击出细密的节奏,他袖口的铂金袖钉在晨光中划出冷冽的弧线。
“我以为这时候你该在尼斯海岸线晒日光浴了,大家长连马赛港的防晒油批发商都替你打点妥当了。”
“够了。”
乌鸦看向夏油杰,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暗处窥伺的兽类突然咧开嘴角:“哎哟,这位莫非就是传说中——”
“执行局代局长,乌鸦。”樱井澪手中的水果刀划过苹果表皮,带起一串晶莹的汁液,“我的前同事,八卦爱好者。”
“容我纠正,”乌鸦忽然俯身,袖口翻涌的浪花纹路几乎要扑到夏油杰脸上,“是体贴下属情感状况的模范上司。”
他凑近樱井澪,说话的气息突然压成一线:“某个傻瓜,撕了直飞法国的头等舱机票,跪在源氏重工门口,才求来的神经再生术式。这小子知道吗?”
水果刀带着破空声钉入橡木餐桌,刀刃没入三寸,刀柄犹自震颤。樱井澪的黄金瞳里翻滚着熔岩般的赤金色:“说完了吗?”
乌鸦的轻笑像毒蛇吐信。他坐回沙发时,袖口的浪花纹路翻涌。他随意掀起那份黑色文件的一角,烫金的家徽在灯光下渗出暗红色泽,宛如干涸的血迹。
“我知道你有多讨厌西装革履的谈判桌,”他的指甲划过文件上迦陵能源的钢印,“可为了他,你连‘投资即愿景’这种台词都说得出口。”
樱井澪的刀尖在苹果表面划出连绵不断的螺旋。果皮垂落在瓷盘上,像一条被剥落的蛇皮。
乌鸦整个人陷进沙发,声音却如液体水银般渗入房间每个角落:“当年死侍胎儿血清的研究报告,每一页都有你的签名。现在的神经再生技术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恩赐吧?十七个实验项目,每个编号都链接着胚胎库的冷冻舱。你救一个人的代价,是让另十七个名字永远停在同意书的附录里。”
樱井澪正在用纸巾擦拭刀柄,苹果汁液在雪白纸面上晕开,像极了实验室里被龙血污染的试纸。
“数据可以被解读,也可以被操纵。那十七份批文里,九份从未执行,四份是我替濒死的同事签的。至于最后四份”,她停顿了一瞬,像在确认什么,“我签字时,他们保证用的是死刑犯。”
乌鸦咧开嘴笑了起来,犬齿闪过寒光。
“当然,每个行善的刽子手都有一套体面的说辞。”
水果刀咔地磕在骨瓷盘沿,樱井澪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那片削得极薄的苹果悬在两人之间,她只是沉默着把切开的苹果递向夏油杰。
夏油杰没有抬手。
他垂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低沉得如同没入深海的锚:“那是真的?”
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乌鸦突然用钢笔挑起那份文件,“让你感恩戴德地活下去,还是重拾你那拯救世界的大业?澪啊,你还是太仁慈了。如果我是你,干脆别让他醒过来,这样你至少还能骗自己是个好人。”
空气骤然凝固。
樱井澪终于站起身,手中的水果刀稳稳插入桌面。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落在火山口的雪:“乌鸦,我记得我们说过,这只是一次例行拜访。”
“当然。”乌鸦笑起来,“我只是顺便提醒你一声,蛇岐八家的赦令,代价可不会止步于你一个人。”
他突然转向夏油杰,镜片反光遮住眼睛:“小子,醒了就别再入睡了。你不是想要真相吗?看看她,这就是答案。”
伞尖叩击地面的节奏像倒计时。临出门时,乌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头朝两人抛下一句:“折断过的刀最难养护,却最能验出磨刀石的成色。希望你别怪她手重。”
狂风撞上门板,夏油杰看见樱井澪的眼眸倒映出桌上那片苹果,氧化后的褐斑正在果肉上蔓延,像极了他们正在腐烂的真相。
夏油杰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乌鸦的脚步声渐渐消融在走廊尽头,寂静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那是真的?”
樱井澪手中的水果刀还滴着苹果汁,汁液在刀尖凝成琥珀色的泪。沉默如同绷紧的弦,最终被她点头扯断。
“我以为你会否认,”他露出一个苦笑,“说那是伪造的签名,说乌鸦在玩文字游戏。”
“我不能。”她颤抖的声音落在瓷盘边缘,碎成好几瓣,“那确实是我的笔迹。”
夏油杰缓缓坐下,指尖掀起文件一角,牛皮纸发出脆响,像是揭开结痂的伤口。
“你用别人的性命当筹码救我,”他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条款,“樱井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裁决生死的神?”
她的呼吸突然乱了节奏,却仍挺直脊背:“可你也做过同样的事,不是吗?你也为你相信的大义杀过人。”
夏油杰喉结动了动,低声说:“那时我以为自己在拯救整个世界。”
“我也以为我在拯救我的世界。”
“你的世界里难道只有我吗?”
她怔了一下,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半晌才挤出声音:“你当然不是全部。”
“但我就是你决定牺牲别人的理由。”
他盯着她,声音越来越低,却像淬了毒的薄刃割人心骨:“你说过我可以恨你,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更恨的是自己。我竟然活成了自己最憎恶的样子。”
她向前迈了半步,伸手想抓住他的袖口,却被他轻轻躲开。
“我要出门透透气。”
“外面下雨了,”她的声音被雨声碾碎,“记得带伞。”
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门口那把黑伞,伞骨张开的瞬间,狂风卷着雨雾吞没了他的背影。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料理台上骤然亮起,七海建人的名字伴随着新消息提示跳动。
“明天下午两点,银座茶室。”
她盯着结尾的句号,那个黑点变得越大,最后变成源氏重工实验室的圆形舱门,变成夏油杰心电监护仪上渐渐平直的绿线,变成乌鸦镜片上反光的冷斑。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手机屏幕上,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在哭。这太荒谬了,执行局最年轻的执行官怎么会哭呢?上次流泪还是白王之战后的葬礼上,结束后樱井七海按着她的肩膀说“蛇岐八家的人不该有眼泪”,于是后来她把所有液体都憋成了眼底的血丝。
可现在它们决堤般涌出来,冲垮了这些年精心构筑的堤坝。她蹲下去捡掉在地上的苹果,结果碰倒了高脚杯,玻璃渣刺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的眼泪与血液滴在地板上,和苹果汁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更真一些。
窗外雨更大了。
她突然想起夏油杰今早喝过的咖啡,杯底还沉着未化的方糖。现在糖肯定泡烂了,就像她那些没说出口的解释,在时间里融成苦涩恶心的杯垢。
玄关的穿衣镜映出她蜷缩的身影。原来人崩溃时真的会变小,小到能被一片苹果皮、一滴血、一条消息压垮。指甲深深掐进手臂时,她突然理解了夏油杰的愤怒,活着原来比死亡更痛,尤其是当你发现,自己拼命抓住的救命绳索,另一端连着别人的绞刑架。
她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口红晕开,头发散乱,这模样要是被蛇岐八家的人看见,怕是要笑掉大牙。
可他们不知道,有些雪崩永远只发生在静默的深夜,就像此刻她胸腔中轰然倒塌的巨响。
她终于笑出声来,笑声像碎玻璃在金属罐里摇晃。多讽刺啊,他们两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一个流血,一个变质,却还在试图讨论拯救的命题。
雨滴在窗上蜿蜒成透明的蛇,她想起乌鸦临走时说的话。麻烦事总是像暴风雨般接踵而至——就像当年白王复苏的前夜,就像源稚生永远没能抵达的法国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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