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蓝花在瓶子里发光,她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他怀里的一大束矢车菊,那已经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她还在芭蕾剧团工作。那一天她跳的曲目是《死神与少女》,她和男舞者在舞台上不断撩动,争斗着一把椅子,在那伤感又欢快的音乐中,那舞蹈几乎博弈。下台时,她回到后台,一个男人追过来,硬要塞给她一大束普鲁士蓝的矢车菊,她非常惊异,他说:“好极了,您跳得好极了,我只想给您这束花。”
她略带羞涩地拥抱着花,然后说:“谢谢您。”剧团的其他人,带着八卦与打趣的眼神看着他们,她的脖颈好像承受不住那些视线的重量那样垂下了头。
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将头抬得更高,不至于失礼,他说:“人们试图形容音乐,用了很多媒介,把它表现在画里,水中,雕塑里……我今天才明白,音乐是动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您就是这个论点最有力的论据。”她听得心花怒放,然后垂下头去,用不可思议的温柔眼神看着怀中的蓝花,嘴唇翕动发出声音的瞬间,她听见他的声音同时追随而出:“诺瓦利斯的《奥夫特丁根》。”他们两个心有灵犀地笑了。
“您能明白,我比什么都开心。我看到它,浮现的是您娇柔的面孔,所以今天来剧院之前,我就买来了,一定要献给您。”他如此说,安娜问:“您看我的节目,已经多久了?”
“这是一个秘密,如果今天工作结束,您愿意赏脸到对面街道的咖啡馆听我讲,这个问题就会水落石出了。”他是如此说的。于是他们两个从此开始了约会。在爱因斯坦咖啡馆里,弹奏的是《菩提树》,他们聊舒伯特,他赞叹她早上的芭蕾是多么的好,然后轻轻背出了马蒂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歌,同时也是《死神与少女》中死神的歌词:“……Sollst sanft in meinem Armen schlafen.”那种隐秘的,强烈的死神的**,暗示性的诱惑,甜美地铺展开来,他说:“其实除了尽人皆知的第二乐章,我也很爱第一乐章,非常的——非常的——”
“为什么?”早上送的那一束蓝花,她放在了桌上,辉映着男人浅钴蓝色的眼睛,他说:“有很强烈的部分,比如那一开头,像贝多芬的《命运》的部分,但是也有后面那种既优美又朴素的旋律。”安娜说:“那您肯定很喜欢钢琴正在谈的这一首,《鳟鱼》的第四乐章,A大调钢琴三重奏的第一乐章……”他说:“我常常会想的是,如果每个人的心中都盛满的是这些音乐,天下就全都是好人,再也没有战争,分歧。”她想到国家的局势,于是默默地噤声了,他说:“安娜,请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像我的工作……我就是为了像您这样的人,获得最终的幸福而工作的。”
安娜只是说:“这一切都很丑恶,分歧,斗争,战争……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巨大的痛苦,也不会孕育出第三乐章那样不朽的旋律。”他说:“但是我们要记得第四乐章充斥着一种欢快与希望的‘力’,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安娜说:“可是少女最终还是死了,不是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谈论《死神与少女》。”
“为什么?”他问。
“我对自己表演的东西,谈及它,其实有一点害羞,其次,您尝试一次就知道了,当乐曲变成工作,《死神与少女》我听了一百遍,两百遍,为了练习它,耳朵已经听到磨出了茧,身体上已经机械地会自动产生反应,好像它一旦与谋生扯上关系,就再也无法乐生了,您坐在这里听钢琴家演奏的《菩提树》,您觉得很优美,在这个空间里是一种享受,但是钢琴师也许已经厌倦了这首曲子,他练习了一百遍,那种愉悦已经淡薄了。”安娜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赞同这个观点。”然后他说以前有个工作的地点,一直在放《天鹅湖》,刚开始觉得愉悦,但是几个星期后,他就厌烦起来,几乎要被这首曲子逼疯。然后,他说:“但是您演出的《天鹅湖》,我还是看了,我觉得它从未如此美过。”她那一瞬间,被他眼底的诚挚烫伤了。从此他们常常约会,在库达姆大道,在蒂尔加滕公园,在咖啡馆里,听到《鳟鱼》和《春之信号》就会快乐,听到《冬之旅》《美丽的磨坊女》就会伤感,就是如此的关系。终于有一天,他说:“安娜,请允许我恢复你与生俱来的对音乐欣赏的权利,我想保护你免受谋生对感知的侵害,永远活在乐生之中。”
从此后,她竟然真辞去剧团的工作,与他结婚了,她选择当一名芭蕾老师。和孩子们在一起,闹心的事情更少一些,以前在剧团里吃那样多的暗亏与苦,同事间也有勾心斗角的倾轧,初入世时根本没有人告诉她,现在和孩子们在一起,不仅再也没有觉得《死神与少女》令人厌倦,环境也相对单纯一些……尽管最后,就连这份工作她也辞去了。
马克为联邦情报局工作,为了保密工作而常常东奔西走,聚少离多,即使鲍勃出生后也是如此……他在外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亨利像个魔鬼那样,冒出来试图填补她生命的空缺,他给她写了大量的情书,卡片,说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但是这样珍贵的年华,却无谓的浪费在等待和照顾孩子身上,他跟她谈起“自我”,亨利说:“安娜,他不是个合格的男人,他让你像活在集中营一样,一个人让妻子活得像这样就是完全失败的……但是那之中,你也有自己的问题,你现在很大比例的痛苦——我不愿意说出具体的数显得太刻薄——来源于你太闲了,你不该辞去工作,回来吧,回到艺术的臂弯里,继续教学舞蹈,和我一起……”她眼神没有聚焦地,茫然地抬起来看着他,然后说:“那么鲍勃怎么办呢?”
“随便你丢进施普雷河还是什么,不要让孩子成为你抛却工作的借口……因为他的工作——很特殊?所以你就要全权担起孩子抚育的责任?那太扯淡了,随便把孩子丢给谁吧。回来,有自己的事情做,忙起来包治百病。我不愿意看到家庭生活和等待把你啃光了,啃得你形销骨立。孩子丢了吧,杀掉吧,随便你绞了做香肠还是什么都好。”
恶魔就是因此而第一次出现的,因为当晚她辗转反侧时,脑海里反复品味着亨利的话,那画面居然就真的那么恐怖的浮现出来——将鲍勃一节一节地掰开放入绞肉机里的样子,头一次这么憎恶自己,她冲到厨房,想要把绞肉机砸碎,但是一直没有动手。这些年……马克每次回家进厨房,都说想要换一所房子,因为厨房的空间又小又逼仄,挤得令人心慌,但是一直都没有换——他回来的时间屈指可数。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按住她的肩膀,恶魔用当年在蓝花簇拥的咖啡桌前,那么优美,富有诗意的声音说:“Sei gutes Muts!Ich bin nicht wild,Sollst sanft in meinem Armen schlafen.”她绝望得不敢扭头,那恶魔搂抱着她,好像要亲吻她,她说:“马克?”
她忽然歇斯底里,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墙壁上,番茄汁,葡萄醋,辣根酱……都被砸个粉碎,污糟的油酱顺着墙壁汩汩流下来,玻璃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一片一片清晰地折射出她惶恐的眼。她越是后退,越是想要给自己一点余裕的空间,那墙面上形成的字眼就越是清楚:M—e—n—e—t—e—k—e—l,Menetekel,这既不是启示录,也不是什么预言戏,这是眼睁睁而逼仄的生活,她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马克哪里都不在,他在东德,在苏联,哪里都有可能在,就是不在这既逼仄又空旷的家里。
“我就在这里,但是我也不在这里。但是只要你想,我可以永远在这里,永远不再离开了,安娜。”就像梅菲斯特突然降临在浮士德面前,恶魔出现在了安娜身边,她呼唤着马克的名字,于是他便以马克的形态出现了,并且,他用最柔情的声音说:“你又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哭了吗?不要再哭了,因为我的心会很痛,很痛——但是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安娜,我想保护你免受离别的痛苦,我再也不会走了,好吗?”
原来那是一句最美丽的誓言,马克说:“安娜,也许我总是不在,但是你一定要记得,为了你,我愿意赴汤蹈火,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你,我杀人也愿意。”她突然哽咽了,不敢回过头,而是用破碎的声音说:“那现在来到我身边,赶走这恶魔吧。因为我……”
——没有办法确保自己能够抵御这诱惑,最终被接上天堂。
然而马克没法这么远距离的赴汤蹈火,而恶魔就在身边,在她经受考验,备受煎熬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回来。魔鬼每天都对她说:“和我订下契约吧,安娜,只要你听从我的,我能变得更完美,现在,我还没有他的形体能够陪伴你,但是只要我变得完美,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那有什么区别呢?”她想起阿斯莫狄,想起蒙克的画,从家门跑出去,疑心自己得了精神病,才会出了这样的幻觉,然而恶魔如影随形,一直用她最心爱,最甜美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好像仍在剧团,仍和台上死神的演员撩夺着那把椅子,她期待着某天他突然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拥抱她,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战胜着魔鬼,可是直到她发了疯——他都没有归来。以至于她酿下大错,不仅仅是躺在了亨利的怀中,更是和恶魔签下了契约。她越错越深,但是他仍旧没有回来,那恶魔从一小团血肉越长越大,像母腹中的胎儿,不断地汲取外界的营养。
它总是说最安慰人的话,就像亨利给她的那些毒/品,她明知道那是错误的,有罪的,不可接受的,但服下之后,她知道一切苦痛都会远离,于是上了瘾。她把它拥在床上,搂在怀里,她问:“……在外面那么长时间,你爱上了其他人吗?”
“没有,我就在这里。”它笃定地说。
“……你背叛过我吗,和别人,和……玛姬?和东德的女人,和苏联的女人…….”她的手不断地把恶魔搂紧。
“没有。从来没有。我只会和你在一起。”它的声音诚实,可靠。
“可是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我什么都做错了……”安娜流着眼泪说,“我偷情了,我给你写的信说了谎,明明那是错的,我仍旧接过了亨利给的毒,你离开之后,我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应该多为鲍勃想想,更加审慎地去对待我的生活,可是当这一切都撞来我面前时,我每一件事情都做出了最差的选择,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我希望一切都重来,这一切都错得太彻底了,我希望这团稀巴烂的蛋糕还原成面团,这样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后悔的程度超越了你能够想象的,我什么都做错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安娜,那有什么关系?我会骂你,打你吗?”它坦然地问。
“你会的。”她说。
“我不会。”它说。
“‘你’是会的,‘你’一定会打我的脸,感到愤怒,被背叛,歇斯底里,我很害怕那样,但是更害怕的是……你不再爱我了。”她的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每次眨眼,无数的泪水浸湿了床面。
“我一定不会那样做,那都是你太害怕了,我就在这里,我绝不扇你的脸,我会温柔地对你说抱歉。我知道你内心有多纠结,我知道你有多敏感,彷徨,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有多痛苦,我完全理解。我们的社会流行着一种极刑,就是一个人犯了错,大家将斥责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也不给宽恕他的机会,那错误终身跟着他,让他抬不起头来。以前的世界不都流行着这样的人生吗,曾经也许错得那样彻底,可是玛德莱娜也可以焕然一新,人们都有悔罪的机会,但是这一切太苛刻了,对你,对所有的人……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悔罪,在我这里,你根本就没有犯下罪行,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被宽恕,不需要像个女圣徒悔罪那样终身背着十字架前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幸福的生活,安娜。”它说。
“从我做错了的那一刻起,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到来了。”安娜用绝望的声音凄怆地说。
“怎么不可能呢?紧握我的手吧,幸福一定会到来,而且不会蒙带着一点阴影,你将和我在一起,而我将带你领略山顶所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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