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英莲……
这两个名字如同魔咒般萦绕在脑海里,连窗外絮絮的说话声也渐渐淡去,雪鹤端着茶盏,思绪却已飞过千山万水,回归到幼时的记忆里去了。
那时她突遭变故,几乎家破人亡,为了能让嗷嗷待哺的幼弟幼妹能活下去,迫不得已自己往头上插了草标,跪在街头祈求有人收留。
她在街头看着满街车水马龙,竟无一人向她投来同情神色。就算有几个好心街坊走过,也拿不出买她的身价银子。更有那些横行霸道的小混混,见她孤身一人,就上来百般调笑,还要把她卖到勾栏院去。
幸亏她早有防备,又拼命反抗,才没让那些混账得逞。
此时年已过完,地上仍有不少冰雪,街头寒风凛冽,吹得她几乎冻死过去,也把那颗原本天真而柔弱的心,永永远远地冰封了起来。
好在她到底年纪小,长得也白净,才冻了两天,就有个到处游走的人牙子看中了她,把她收到屋里。也正是在那时,她见到了一个格外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和他们这些实在没了活路,主动投向人牙子的苦孩子不同,那小姑娘唇红齿白,遍身绫罗,刚见到她时,脸上甚至还画了红彤彤的胭脂。
只不过脸上的胭脂,早已□□涸的泪痕冲刷得斑驳不堪了。
这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而收留他们的人牙子,恐怕还兼着拐子的职业。
她按下心中不住翻涌的不尽悲苦之意,悄悄地走过去捋起袖子,果然见那小姑娘臂上青一道紫一道,都是一寸来宽的竹板印。那小姑娘见她过来,也不答话,就只是哭,眼泪一条条地挂下来,好不可怜。
一时间,在地上哭得打嗝的身影,幻作天各一方的幼弟幼妹,几乎令她肝肠寸断。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跟这个被人牙子唤作“元宵”的姑娘格外亲厚。人牙子手里的穷孩子拉帮结派欺负她,她也变本加厉地报复回去,人牙子叫她做饭,她也偷偷带些东西给“元宵”吃,就连晚间睡觉的时候,也悄悄抱着“元宵”,讲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既让“元宵”知道如何做事,也算是对自个儿……微不足道的慰藉。
那些孩子见她不好惹,也就收敛了些。人牙子见她粗通文墨,谈吐不凡,愈发觉得她奇货可居,便将她和“元宵”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分开来,教些女红针黹、笙箫管乐一类。
就像扬州瘦马一般,平时好好养着,等大了,再开个几百两银子的“聘礼”,送出去做小。出去给人做下人,还有重获自由身的机会,而给人做小,却是一辈子都要陷在火坑里头了。
人牙子的心思,“元宵”懵懵懂懂,她却是心知肚明。因而她明面上百依百顺,暗地里不放过任何逃脱的机会。如此过了二三年,逃脱的机会才终于出现——姑苏林氏前来挑选身家清白的丫头。
她瞅准机会,混在那群脏兮兮的孩子里,一举成功!
原本她还想把“元宵”也一并捞出来,却不想人牙子见自家的摇钱树跑了一个,又急又气,干脆扣住“元宵”,无论“元宵”如何哀告,仍是连当面告别也不许。
到如今,她和那疑似香菱的“元宵”一别,已有四五载了。
……
“……丫头,丫头,雪鹤丫头!”
雪鹤身子一抖,茶盏溅出几滴茶水,几乎翻倒下去。好不容易回了神,这才见对面的孙嬷嬷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刚才外边的人才说起薛家呢,你就发起呆来了,连我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应,难道是魔怔了?”
她将头一低,闭着眼将泪收回去,又抬头笑道:
“哪里就是魔怔了,我不过是听他们说起薛家少爷抢人家姑娘,想起自家从前的事儿来了。一时失态,还请妈妈不要怪罪。”
“我哪里就要为这事怪罪起你来了?”孙嬷嬷脸色显而易见地转为了关切,“我又不是那些铁石心肠的,听了这些只当笑话。你心里放不下,我也明白,可这世道,谁没有个苦处?谁又能放下?”
贾敏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黛玉。
而黛玉为之百转柔肠的,却又是那个富贵闲人的宝玉。
将来宝玉与宝钗成就金玉良姻,心里未必不挂念随风远逝的木石前盟。
好景将尽,诸芳流散之时,午夜梦回,三春又是否能见大观园里起诗社、赏红梅?
主子们临风洒泪,伤春悲秋之际,那些府里影子般存在的下人奴婢,隆冬腊月时,可会心忧身上衣正单?
雪鹤喉间一紧,险险将哽咽卡在后头,装作喝茶拭去泪花。过了好一阵子,才哑着声音道:
“妈妈教训得是,这世上哪家没本难念的经?要是看不破,走不出,那人也就别活了。只是听他们说的那姑娘,也实在太可怜,明明定了个好人家,却又被薛家给坏了。薛家少爷怕也是个小霸王,抢去还不知怎么糟蹋呢。”
“就是,那拐子也真是该杀!拐了人来卖不说,还一女聘两家,这下闹出事来了吧……”
孙嬷嬷正忿忿地谴责着,窗外忽又传来几句有关香菱容貌的闲谈。雪鹤心中一跳,盯着孙嬷嬷欲言又止。
论身世之凄苦,众钗中无过于香菱。
论容貌之风流,香菱兼有钗黛之美,而无钗黛不足,与秦可卿相若。
论人品之完美,黛玉失于尖刻率性,宝钗失于圆滑世故,熙凤失于阴狠毒辣,独独香菱身世飘零,却仍能于无间地狱中怀揣赤子之心。
读红楼者,可不喜黛玉,不喜宝钗,甚至厌恶熙凤心狠手辣,李纨明哲保身,却鲜少有人讨厌这个身世凄苦,却一味好诗的香菱。甚至有人放言,如能进入红楼世界,定要拯救香菱。
但到了此时,她反而有些患得患失。
毕竟,她只是个丫头,一个下人,在荣国府里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万一她提了,却被人否决,又该怎么办?
……
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对香菱的怜爱、“元宵”的牵挂占了上风,雪鹤轻咳一声,试探着看向孙嬷嬷。
“方才听他们讲的那姑娘,我倒想起从前认识的一个熟人了,容貌品格跟她们说的像了**分,且也是从小就被拐子拐走的,只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
“哦?你竟然认识这姑娘,说来给我听听?”
“妈妈既然想听,我就给妈妈慢慢道来。”
雪鹤眸光一闪,真真假假地讲了一通。
“说起我那旧相识,原先也似乎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我妈妈叫她元宵。我初次见她时,她身上还穿着绫子袄,眉心有个米粒大小的胭脂记,正缩在墙角哭呢。见了咱们的‘妈妈’,也是哭着喊着要回家,要什么‘娇杏’‘霍启’来伺候。咱们‘妈妈’被她闹得烦了,就拿竹板狠狠打她,一连打了好几顿,她才把家里的事都‘忘记’了。”
“你等等。”雪鹤还要往下说,孙嬷嬷便已皱着眉拦住话头,“你说你那旧相识,原先也是有人伺候的?既然有人伺候,那就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如何还能被人拐走?”
“我听妈妈说,元宵之所以叫元宵,是因为她是在元宵节那天抱过来的。”
“那就对了!”
孙嬷嬷一拍桌面,竖起眉头。
“元宵佳节,无论男女都可出门赏灯,男女老少也多有在那天不见的。想你认识的那个‘元宵’,也正是在那天丢的。那拐子真是该杀,活活把个千金小姐,弄成为奴为婢的下人,也不知道她爹娘不见了女儿,又该何等伤心!”
“是啊,又该何等伤心。”雪鹤眼神迷蒙,又很快清醒过来,“我那时和元宵亲近,也就在晚上问了她一回,她起初不肯说,后来才悄悄告诉我,她姓甄,娘亲姓封,家边上的街叫十里街,有个庙叫葫芦庙。我又问了其他人,都说咱们‘妈妈’这几月都在姑苏,并没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我猜,元宵也是咱们姑苏人。”
“姑苏……甄家……”孙嬷嬷表情渐渐凝重,“这个姓听着倒也耳熟,莫非是金陵甄家的远支?她家当年可是接了四次圣驾,家势为江南之冠,如此名门,如今竟然连家里的姑娘都流落市井?”
“这……我也不知。”
“世家大族支脉众多,你不清楚也是常事。不过,既然冯家告了薛家,金陵知府就必然受理,拐子和你那熟人也是要到场的,身世来历一审就明,为何不把人送还原籍?是了,定是那甄家小姐挨多了打,不肯吐露实情,薛家又贪图女色,才把人昧了下来。”
说罢,又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盯得雪鹤心里发虚。
“我说你为何突然魔怔了呢,原来是想搭救你那旧识一把。若不是甄家的姑娘,权当是积德行善了,若真是人家的姑娘,从今往后,你就对她有救命之恩了!以后出去,你也有份依靠不是?”
“瞧妈妈说的什么话,我也就随口一提罢了,哪里就要搭救人家了?”
“到底还是嘴硬。”
孙嬷嬷收了笑容,板着脸狠狠敲打了几句,才松了表情,道:
“罢了,念你初犯,也就不罚你了。你有所不知,咱们老爷清理江南盐政,金陵甄家绕是绕不过去的,如今正犯愁呢。你说的这事,若是操作得当,刚好能当个敲门砖。”
说着就就把一张白纸推了过来。
“姑娘上京,老爷心里不大放心,暗地里吩咐我把一路上所见所闻都记下来,一月一报。你要是真想救人,就把这事儿写下,让老爷查访查访,兴许就能真相大白了呢!”
研墨提笔,洁白宣纸氤氲出一片墨痕。
而就在她放下笔的那一刻,门外帘栊轻响,却是游园回来的宝黛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陌生的锦盒。
感觉看文的人好少……是要加快节奏,加点冲突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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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中生友巧救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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