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鹤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脑内演示过和贾环相见的可能,自然也预见到了此刻场景。
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穿着皱巴巴的衣裳,从墙角蹭了出来,怯怯地叫了一声“雪鹤姐姐”。
“诶,环哥儿。”
雪鹤站起来,伸手扶住搞不清状况,还想行礼的贾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荣国府上下都刻意无视的庶子:
年纪看起来四五岁左右,面容倒是结合了赵姨娘与贾家人的好相貌,长开了也能算是个小帅哥,只不过眼神老是左躲右闪,倒平添了几分猥琐卑微的意味。刚才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衣裳皱巴巴的,脸上也沾着灰,叫人一看了就皱眉。
赵姨娘看了贾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就生气,开口就要呵斥,又被雪鹤笑着劝了下来。
“环哥儿还小,姨娘何苦生气呢。等环哥儿将来长大了,自然就收心了,到时候给姨娘挣个诰命夫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赵姨娘眼光微微一闪,转瞬又化为落寞。
“什么诰命不诰命的,我这辈子就是个奴才命,诰命夫人我是不敢想的。环儿那个孽障,莫说跟他姐姐一样,连他姐姐一半儿也是赶不上的,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雪鹤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整个府里,也只有她才知道,未来说不准还真是贾环得了家当,赵姨娘翻身做主呢。而那个被人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的贾宝玉……到底是悬崖撒手,跟着和尚道士一走了之了。
况且,赵姨娘别看是个惹祸头子,能在荣国府里多年还屹立不倒,手上也是有些人脉在的,此时和她交好,说不准还能从她口里,打听到些什么。哪怕不能从赵姨娘嘴里掏出些什么,至少,也让姨娘心里别惦记着黛玉。要闹,就找宝玉去闹,别把刀口对向她们……
一念闪过,雪鹤对于交好赵姨娘的心思,就更浓厚了。
往后自己也是要离开黛玉独自谋生的,此刻和贾环结下善缘,说不得日后还有用处呢?
“环哥儿。”见贾环仍旧懵懵懂懂地咬着手指,目光不住往桌上的文房四宝上飘,雪鹤也不由柔和了表情,随手拿了块西湖盛景的雕花墨下来,塞进他手中,“这些东西,都是林姑娘给你的,往后可要好好念书,挣个前程出来。”
“好,哦,”贾环见墨块涂得五彩缤纷,便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翻动,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好看,多谢雪鹤姐姐,多谢林姑娘!往后我一定好好念书,挣个前程,给……给娘封个诰命!”
赵姨娘眼圈一红,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
午时一过,窗外零散的雪就渐渐大了,孙嬷嬷歪在炕上,满心都是规矩的事,忽而门帘一响,前去送礼的雪鹤终于带着满身雪花回来。
“回来得可真慢,连紫鹃都送完了东西,你还不见人影,送来的饭菜都凉了。”
孙嬷嬷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
“妈妈说的是,是我慢了。刚才我去环哥儿那送东西的时候,赵姨娘要留饭,我就先打发春纤回来了。”
雪鹤一面抖雪一面告罪,嘴角翘起,显然心情十分不错。孙嬷嬷见她喜孜孜的,有些担忧,又压低声音提示道:
“我刚才也问了,府里环哥儿可是个姨娘所生的……庶子。再加上那赵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常常闹事的,太太奶奶们多不待见她,你可别拎不清,和那些人搅在一起。”
“这个我知道。不过是这回送东西,姨娘见姑娘送的东西好,心里高兴,所以留我吃饭。她这哪是在给我面子?是给姑娘面子才对。”
雪鹤脱完了披风,又在火盆边烤热了手,这才坐了上来,道,“俗话说小鬼难缠,我要是不留下来,她恐怕还要惦记咱们,将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事扯到咱们身上……倒不如先遂了她的意,往后也省些事端。”
这话说得孙嬷嬷不大乐意,冷冷哼了一声。
“咱们林家再怎么也是世代王侯的簪缨之族,还怕她一个姨娘闹事不成?你呀,处处周全是好,可未免也太过瞻前顾后,委曲求全了,对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合该让她们看到你的体面才是!”
林家世代王侯,钟鸣鼎食是不假,可孙嬷嬷你却不知道,林如海几年之后,就要驾鹤西去了。等重新回来,此时此刻有多少尊贵体面,那时候,就有多少闲言碎语。
而那些闲言碎语,又转化为风刀霜剑,逼得黛玉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雪鹤心中暗道,两眼只诚恳地看着孙嬷嬷。
“妈妈的苦心,我明白了,只是,我也有我的一番道理。那赵姨娘上不上得了台面先不说,这么多年来不仅没被二太太收拾,还生下一儿一女,想也是有些本事的。”
“咱们初来乍到,对荣国府里的事务一概不知,做事难免不顺。姑娘又要在府里一住就是好几年,需得在这里有些爪牙耳目,不至于变成聋子瞎子才是。”
孙嬷嬷对她结交姨娘的不满这才稍稍淡了下来。
“嗯,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府里消息灵通的下人多了,何必只找上她?对了,昨晚叫你想的规矩,你想好了没有?”
“昨夜想了一宿,也只想了个大概,剩下的,还得向两位妈妈请教……”
两人就这么坐在靠窗的炕上,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窗外落雪无声,唯有几只冻得哆嗦的鸟雀缩在笼子里,发出一两声颤抖的鸟鸣。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窗外也热闹了起来。雪鹤跟孙嬷嬷正在讨论,就有丫头在外面说话。说话声一响,孙嬷嬷就住了嘴,屏息敛气地偷听起来。
起先无非是些宝二爷长,宝二爷短的老生常谈,但渐渐的,雪鹤就听见了金陵薛家的消息,不由精神大振。
……
老太太门外打帘子的几个丫头正缩头缩脑地聚在一处,彼此之间交流八卦。
“诶诶,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什么薛太太,也要上京来?”
一个年纪大些,容貌伶俐风流的丫头闻言挺了挺胸,道:
“那是,难道我还能骗你们?听说金陵薛家的薛姨太太,还是咱们府上二太太一母所生的姊妹呢。那薛家呀,听人说,就是‘珍珠如雪金如铁’的薛家呢,听说有不下百万家资!”
“哎哟,这可了不得,连珍珠都像外边的雪一样不值钱了!那薛太太家里,可多有钱呐!”
众丫头纷纷惊呼,并对薛家的银子报以羡慕嫉妒恨等各种情绪,嚷嚷了好一阵子,最先透露消息的丫头才再度开口。
“你们也别羡慕,我告诉你们啊,那薛家如今也着实落寞了。从前他家祖上还当过紫薇舍人的官儿,到紫薇舍人去后,就只靠着皇商的名头来做买卖了,这家世呐,跟昨儿来的林姑娘差远了!”
“咱们府上的林姑娘,家里原也有三代侯爵的,等到了第四代,陛下竟然又赐了他们林府一代爵位,你说,这是不是他家圣眷浓厚?更奇的是,到了第五代,咱们林姑爷又考上了进士,还是探花!”
“要不是咱们老太太目光长远,早早地就把敏姑娘定给了林姑爷,只怕别人还要为姑爷打破头呢!据说咱们姑爷在朝堂上,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了,还管着江南的盐政!你们说,林姑娘和薛家的家世,到底谁高?”
“当然是林姑娘高。”一个丫头斩钉截铁道,“我听说薛姨太太膝下有个女儿,生得漂亮又贤惠,可贤是贤惠了,家世到底不如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血脉上也不亲近。”
“那是,那是……”
呵,这时候夸林府家世高人一等,薛家商人贱业,等薛家到来,大洒银钱的时候,你们又会说‘薛姑娘随分从时,林姑娘目下无尘’了。
所谓见风转舵,看人下菜碟,莫过于此了。
雪鹤微微侧过头,摇曳灯火下,孙嬷嬷面沉如水,嘴角微微溢出冷笑。
两者目光在空中一对,便知彼此念头,竟然出奇的相似。
“……我告诉你们啊,薛家的那太太,是带着儿女来避祸的!她生的那儿子,从小就无法无天,长大了更是不得了,竟为了个拐子手里的丫头争风吃醋,把跟他抢人的冯家少爷打死了。冯家人闹上衙门,要薛少爷偿命,他薛家才怕了,收拾了东西要来投靠咱们呢!”
果然是这个,薛蟠为了香菱,活活把冯渊打死了,又为了这个事花了不少银子,这才让荣国府里的两个王家女人包揽诉讼,往抄家罪名上添了重重一条。
只可怜了香菱,明明“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1),是个千金小姐,却落得个被薛蟠玷污,被夏金桂折磨致死的下场。
人生之无常,着实可谓、可怖。
雪鹤感叹了一回,却又朦朦胧胧地想起,自己当年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似乎也曾见过一个头上长着红痣,容貌娟秀的小妹妹……
莫非,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不成?
(1):来自香菱脂评“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杜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
PS:关于红楼,我个人并不太认可程高本后四十回的某些情节(虽然它的确是续得最好的版本,比如宝玉出家一段,几有曹公遗风),尤其是贾芸从一个仗义的小伙子(脂批有透露贾芸侠肝义胆,人品过硬)被塑造成卖巧姐的坏人。
而贾环也是程高本中卖巧姐的坏人之一,但是回看批语,应该就能确定贾环没有卖巧姐。因为卖巧姐的是“狠舅奸兄”,而贾环是叔叔,不在狠舅奸兄之列。
我个人理解是,贾环虽然有点上不了台面,但很多时候,他还是孩子气多于纯粹的坏。灯油烫宝玉一段是出于嫉妒,而金钏儿跳井,贾环被吓到,突然又被逮住,恐怕也没什么时间想专门的说辞去陷害宝玉,估计就是下人间流传的版本被他说出来了而已。
到了后期,贾环就没什么故意害宝玉的举止了,而且学业大有进步(贾政亲自认证文章比宝玉写得好),作诗也有阮籍、阮咸之风(七十八回,“大阮、小阮”)。而红楼梦中处处是谶语,此处作谶语来看的话,阮籍、阮咸属于竹林七贤,应该是预示贾环在抄家之后,淡泊名利,寄情于山水之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珍珠如雪金如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