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整个荣国府就知道了一件事——宝二爷房里的袭人失宠了。
究其根源，正是那个由赖嬷嬷送来，现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的二等丫头晴雯。
那日宝玉虽对袭人异常好奇，老太太也到底没把晴雯给他，说是要再养几年，看看性情如何，谁知宝玉从那次见到晴雯后便上了心，时不时地到贾母正房玩耍，顺便看看晴雯。那晴雯也是个自尊自爱的，每每见宝玉过来，不是别过脸去，就是抱来一堆活计，自己闷头绣花。
总之，就是不和宝玉搭话。
偏偏宝玉又是古怪的个性，别人越是不搭理，他就越是要凑上去热脸贴人的冷屁·股。这么一来二去，倒有了些纠缠不休的样子，连从前最得宠的袭人也要排到第二了。袭人见宝玉冷落了自己，心里也是难过，但又不好拈酸吃醋，坏了贤良淑德的表象，只能日复一日地憋在心里，差点闷出内伤。
袭人小时候虽穷过，到荣府之后，却是一路娇生惯养，养出了几分柔弱，才忍了两三个月，整个人就有些恹恹的。请了大夫来瞧，也只说是忧思过度，心病难医，慌得宝玉又去伺候袭人。结果那边晴雯没了人在跟前转，嘴上虽不说，神情里却总带着几分失落。
正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他这么忙来忙去，反把黛玉三春晾到一边。迎春好性，惜春年幼，故而不说什么，只剩下黛玉探春，每每看见宝玉，总要刺上几句，等他伏低做小地赔礼才作罢。
宝玉一边给袭人嘘寒问暖，一边抽出时间去看晴雯，心里还记挂着黛玉，几处都想顾及，几处都想讨好，反倒哪出都讨不了好，白白地受好几顿夹板气，也大为沮丧。他心情一不好，在念书上花的功夫就更少，被夫子逮住错处一顿好打，举着通红的手掌泪眼汪汪。
老太太见他要哭不哭的模样，哪还顾得上谁对谁错，立马就把那“不近人情”的夫子踢出荣府去了。
这么闹来闹去，宝二爷房里的逸事，也就成了阖府皆知的大笑话了。凡是个下人，都能在茶余饭后说上两句“宝二爷好艳福，左拥右抱”“袭人表面贤德，内里拈酸吃醋”“晴雯小小年纪，就是个狐狸精”之类的话，活活把几人的名声都糟蹋到了泥里。
……
又是一日，天光晴好，百花争艳，雪鹤身上穿着雪青色长比甲，淡墨白绫裙，袅袅走过挂满鸟笼的长廊。
黛玉今日替老太太绣了几个抹额，要她给贾母送去。
才贾母正房，便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到身上，等她凝神寻找，却又消失无踪。再一抬头，老太太身边鸳鸯琥珀，一左一右地站着，笑脸端庄。
不可能是这两个。这些日子她们早混熟了，就算有什么，也是当面问话，而不是这么躲躲闪闪地偷偷打量。
雪鹤定了定神，便把手上的抹额献给贾母。老太太见是外孙女儿亲手绣的，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一面夸赞玉儿女红长进，一面又叫鸳鸯开了钱匣子赏人东西。
随手把几百钱掖入怀里，雪鹤神色如常地告退，等远远走出几步，就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背后。
“晴雯，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廊外花枝一阵簌簌抖动，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特意收了腰身的衣裳，水葱似的指甲，不是晴雯又是谁？
“雪鹤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我？”
晴雯抖了抖身上的土，眼神闪烁。
“这还用猜？老太太房里的鸳鸯琥珀，玻璃翡翠我都认得，有什么事儿早跟我说了，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和我不熟了。”
雪鹤看着晴雯很有些忐忑的表情，暗自思忖。
这个晴雯，很不对劲。
按照书中描述，晴雯活泼伶俐，心直口快到了近乎尖酸刻薄的地步，断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藏着掖着。而且，晴雯对宝玉有意，也是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以至于时不时和他动气，现在两人无冤无仇，晴雯反而绕着宝玉走，未免也太过反常。
难道是才到老太太身边，对宝玉不熟？
也不对，刚来时摸不准宝玉脾气，绕着他走也是寻常，可如今都好几个月过去了，还像这样，就不是一句“不熟”所能概括的了。
况且，这几个月里，她每到老太太这儿，都能感到有人暗中窥伺……
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寝食难安。
雪鹤暗中皱眉，却不知对面的晴雯，比她更为惊骇。
那时她去薄命司警幻仙子那里应了名，到地府等阴差带她投胎转世，却没想轮到她时，台上判官忽地啧了一声，说她“命数不该如此”，等再睁眼时，已经在赖嬷嬷去往荣国府的马车上了。
若是判官再发发善心，让她回到还没卖身为奴的时候，倒也能挣扎着过下去，横竖一辈子穷罢了。可世上没有如果，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赖家，往后要打骂要使唤，还是把她送给哪个，这些都由不得她自个儿做主。
一想起从前重病而死的下场，晴雯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发誓再不去宝二爷房里。荣府里面，长辈跟前的丫头，总归是要比小辈身边的要体面些，她守着老太太，就算是二太太，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绝不可能一句话就赶人的。
等老太太仙逝了，大不了她跟鸳鸯姐姐一道，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然而，等她到了荣府，发现宝二爷还是那个宝二爷，但林姑娘那里，却又有了不小的变化。
当年林姑娘从林家带来的就只有个王嬷嬷和雪雁，就连紫鹃都是后头补上去的，如今林姑娘身边不仅有雪雁王嬷嬷，还有什么雪鹤白露，外加一大群林府送来的嬷嬷，端的是千金大小姐的气派。
反倒是贾府后来送的丫头，被排挤得没处落脚。
两相对比之下，晴雯不由有些怀疑，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记忆，到底是自己发的癔症，还是真正经历过？
眼前这个雪鹤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
“你怎么老盯着我，难道是我脸上有东西？”
晴雯猛然醒来，就见雪鹤幽幽地盯过来，顿时流了一身冷汗，强笑道：
“我哪有，我只是觉得姐姐眼生，所以多看了几眼。话又说起来，姐姐今儿梳的头发可真好看，配上这身衣裳，就像那画里面的仙女似的。”
“真的？”
雪鹤闻言往头上一摸，随即狐疑的看向她。
今儿梳的不过是平平常常的百合髻，府里梳这个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如何就只有她的最好看了？可见晴雯心里的确有事，随口拿了这个来搪塞罢了。
“不过是随便找白露绾的罢了，倒是你，来咱们这儿也有好几个月了吧，怎么还不认得我呢？我记得咱们姑娘也常来找老太太的，莫非你当值时眯着眼睛打瞌睡去了？若真是这样，我就告诉鸳鸯去，看她教不教训你。”
不管晴雯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先拿话激一激，看她有什么反应。
一听要受罚，晴雯如何还忍得住，忙翻了栏杆进来，拉住雪鹤不许人走，口中求道：
“雪鹤姐姐，可别！要让她知道了，我的月钱就少了！我就是，我就是……”晴雯暗道不好，咬牙道，“我就是记性不好罢了！老太太房里的姐妹我都记得，只是林姑娘这边的姐姐，我总是记不全。”
“哦~那宝二爷房里的丫头，你就记得全了？什么袭人麝月，秋纹碧痕，拢共有十几个丫头吧，难为你竟记得清楚，林姑娘那边人还少些，你反倒记性差了。”
“再者，你记不住问我就是了，何苦偷偷盯着人，还躲到花花草草后头？知道的，说你忘性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亏心事呢！”
晴雯素来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被她这么一诈，更是心神俱震，咬紧了牙不肯说话。雪鹤见她眉心紧锁，一脸倔强模样，想是怎么也不肯把心事说出来的，便也熄了让晴雯吐露真话的念头，道：
“你也别怪我这么说你，你才来府上没多久，我就听见不少人在背后嚼你舌头了，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仗着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功夫，就勾着宝二爷围着人转了，等将来大了，怕是还要弄个姨娘来当当呢’！”
想当年她沉迷红楼，也曾对晴雯大为叹惋，觉得她虽然气性大了些，行为放肆了些，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常情，何至于落到那种下场？
如今见了面，提点两句，也算是全了当年的心意，倘若晴雯还听不进，那也就只能徒呼奈何了。
晴雯一怔，旋即涨红了脸，大怒道：
“我在屋里一心一意地伺候老太太，他们偏有这么多闲话！再说了，我要是勾引宝二爷，屋里的翡翠玻璃，鸳鸯琥珀几个姐姐都是瞎的吗？早撵出去打死了！”
她这辈子，虽心底还有不甘，却已不想再被人一句话就撵出去，故而早就不怎么搭理宝玉了，凭什么又说她是狐狸精？！
就算当了姨娘，赵姨娘那样子，主不主奴不奴的，就连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女也不能叫她亲娘，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是的，你们猜对了，晴雯是重生回来的，不过不是像重生文那样毫无道理就重生了，人家走了程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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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前度芙蓉今又来（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