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度芙蓉今又来(三)

这个晴雯很不对劲。

雪鹤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常人十来岁的年纪,对男女之事都还懵懵懂懂的,甚至对当大户人家的姨娘还多有羡慕,怎么晴雯听见就恼羞成怒了?退一万步讲,晴雯对宝玉有意,那成为姨娘便是顺理成章,何必如此抗拒呢?

除非是……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过,雪鹤只微微一惊,便将之放下了。

她连穿越都见识过了,再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也不足为奇。不管晴雯是穿越是重生,还是壳子里换了个瓤,只要不干涉她和她在乎的人,又有什么打紧?

晴雯既然此生能和宝玉拉开些距离,对她自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倒是刚才对人使了激将法,如今有些不好收场。

“唉,是我看错你了。”雪鹤长叹一声,看向很有些惊怒的晴雯,态度诚恳地道歉,“你既然能这么想,便不是那等轻浮的。只是……府上到底人多口杂,没影的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也要多多注意啊。”

那边晴雯胸口起伏几下,眼睛反而亮了起来,燃烧着不服输的熊熊烈焰。

“姐姐的金玉良言,我记住了。其实,我又怎么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不过都是一群鬼鬼祟祟的东西罢了。我进老太太屋子伺候,宝二爷亲近我,都是主子们的意思,难道我就能做主了?偏他们这些东西看了眼红,编排出这些来!他们要是有本事,他们也进来伺候呀!”

说着还抄着手,昂了昂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张狂模样,看得雪鹤暗暗摇头。

果真不愧是晴雯,这牙尖嘴利的,简直能气死个人。这人美貌是美貌了,伶俐也确实伶俐,可惜锋芒太盛,不懂得韬晦的道理,以至于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光了,最后落得个孤独死去的下场。

于是伸出手指,在晴雯额上点了一下,道:

“你呀,怎么就不明白呢!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就算是你没勾着宝二爷,一个人给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还能不信,那两个人三个人,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你狐媚呢?你就算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呀!”

“我知道你傲,又是外头送的,和府上这些奴才合不来,你也不想想,你看不惯他们,他们难道看得惯你么?还不是迟早要把你弄出去,给自家儿女谋个肥差!”

一句接着一句,犹如道道雷霆,震得晴雯呆立原地,眼中蓄起了泪。

她当年被人赶出去,不就是得罪了人,被人从背后告倒了么?就算当初抄检大观园,她箱子里没有犯禁之物,不也一样被人赶了出去?

管着园子厨房的柳嫂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拜托芳官,把五儿塞进怡红院伺候?不也是图那儿活计轻省悠闲,宝二爷出手阔绰,性子温柔么?要是真把宝二爷勾到了手,后半辈子可就吃香喝辣了!

之所以要赶她出来,不就是因为宝玉身边伺候的人已经满了,才要赶走一个么!自个又是赖嬷嬷送过来的,根基不稳,又是奴才的奴才,先天上就比人弱一筹,可不就是能让人放手来捏的软柿子?

可笑当初痴心妄想,只想着自己和宝玉这么好上一场,将来也定要清清白白地开脸做姨娘,结果反倒着了别人的道。这辈子依旧稀里糊涂的,到了现在,才有人点醒!

这么一想,心中反倒把之前的防备隔阂抛去了,紧紧捉住雪鹤,恍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好姐姐,你见识广,点子多,我又是个没念过书的糊涂虫,你快指教我几句吧!我是真的没想和宝二爷有什么牵扯……”

……

晴雯说到底,也就是个单纯的姑娘罢了,自己不过略略戳了人痛处,就能敞开心怀,把自己当成是知心人。也不想想,万一自己心怀不轨,在外面再说些什么,她的下场,又能比书中好到哪里去?

雪鹤感叹了一回,便也认真指点了她几句。

第一,便是不要离开老太太身边。老太太辈分横压两府,就算是宝玉亲娘,后来一意赶走晴雯的王夫人也要低上一辈。晴雯作为老太太的丫头,代表的就是老太太,王夫人心里再恼,也断然没有安排婆婆丫鬟的道理。

第二,就是叫晴雯别忘了赖家。当初晴雯是家里穷,才卖作奴婢的,赖家将之买下,便对晴雯有活命之恩。其次,赖嬷嬷可是荣府里头等的传奇人物,手中更是权势滔天,叫晴雯多亲近赖家,也是给她在府上找个靠山的意思。

就算赖家没有庇佑晴雯的意思,那也要在赖家人心里挂个名儿。

“……这一招,就叫狐假虎威,说得难听点,就是扯虎皮作大旗。”

这日天光正好,花木葱茏,笼中鸟雀婉转啼鸣,雪鹤和晴雯并肩走着,把自己几年来积累的“宅斗经验”点点灌输到单纯少女的脑海中。

“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如今管着荣府的,还不是赖妈妈一家子?你若是能让他们家记着你,把你挂在嘴边,那些个背后嚼舌头的小人,多少也要掂量掂量。还有啊,你想把你那姑舅哥哥招到府里来吃工食,那是万万不可的!你也不想想,赖妈妈他们家挣命似的挣了两三辈子,才让孙儿从府里出去,又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良籍!

为人奴婢者,已是入了贱籍,再是家财万贯,那也是奴才,见了谁都要低一头的!百姓没了活路,要当人家的奴婢,当然是易如反掌,可要洗掉身上奴婢印记,重新上岸……

那又是千难万难了。

晴雯的姑舅哥哥,诨名换作“多官”“多浑虫”的,在外头也不是过不下去,为何要把人弄进来,还配个让他头顶长出青青草原的“多情美色之妻”?

反不如与他些银钱,做些针头线脑的小本生意。

“可是,外面的工钱怎么能跟府里头比?”

晴雯脱口而出,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乍看竟有些可爱,然而一发言,雪鹤却只想打她。

“你也就知道工钱了,入了奴籍,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他有手有脚,又不是残废,凭什么不能在外头过活?再说了,让你姑舅哥哥在外头,比你一家子在里头要好多了。”

雪鹤掰着指头,把里面道道拆开了,揉碎了,塞到晴雯脑子里。

“你是不懂,府上原有个旧例:从外面买进来的,家里还有人给撑腰的,平时得的赏赐,都和家生的奴才不一样。外头有家人的拿得多,家生奴才拿得少,你把你姑舅哥哥弄进来,说不准连多的赏赐都拿不到,还白白让人看轻了你。”

“等你到了年纪,府里要放人出去,你要是不乐意配小厮,还能求了主子出去投亲靠友。你一家子都在府里,被人拿捏着,你连说不的底气都没有!”

被雪鹤这么一说,晴雯早已听得呆住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其中颇有道理,便沉下心细细记住了。她原本就是极机灵的人,只是从前从没想过这些事,这次真正用了心,一会儿就把雪鹤交给她的记了个七七八八。

盯着晴雯亮晶晶的双眼,雪鹤只觉自己内心对人倾诉的欲·望,得到了空前满足。

……

两人就这么聊着聊着,一时也不知到了何处,正巧天上日头越发毒辣,便约好要到前头的房子里歇脚。

谁知才刚靠近那座下房,一缕啜泣声便飘到了耳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丫头的声音。

“袭人姐姐,你,唉,你也别伤心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又怕宝二爷担心,所以才一个人到这里哭。只是你在这儿伤心一阵,又顶什么用呢?平白无故地败坏了身子,反倒让别人捡了便宜。”

晴雯猛的止了脚步,雪鹤竖起耳朵,听出那是麝月。

“要我说,那个晴雯不过就是个奴才送进来的奴才,上不了台面的下流玩意儿,难道还能越过你去?你一向是咱们里头最看得明白的,怎么碰到那小妖精就糊涂了呢,你也别哭了,等我过几天找她麻烦去!”

这又是秋纹了。

其后又有碧痕檀云之类的丫头跳出来安慰,顺带你一言我一语地贬损起人来。袭人倒也沉得住气,等她们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拿起帕子收了泪,语带哭腔道:

“别去,她如今是老太太的丫头,最是体面的,你们不过才是宝二爷的丫头,没那个体面!真闹起来,她就算受了罚,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原先我在老太太跟前还能说上两句,如今到了宝二爷这里,大约在老太太那边,也是人走茶凉了罢……”

好个人走茶凉!

雪鹤几乎都要为袭人鼓起掌来了。

一个人走茶凉,既道明眼前苦楚,又暗讽了一遭晴雯,还激了一回将,果然是能当着老太太面给孙嬷嬷告状的狠人!

不出所料,小丫鬟们果然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了。

“连你都人走茶凉了,那咱们又是什么?”秋纹闻言大怒,“咱们都是你熏陶教育出来的,她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以后难道还有咱们的位子?袭人姐你别拦着我,我今儿就要找那小贱人掰扯清楚,看是袭人姐姐尊贵,还是她体面!”

“唉,秋纹,你别!”

袭人站起来,拦住秋纹,脸上泪痕未干。

“就这么息事宁人罢。这事横竖是外面的人乱嚼舌头,其实和她无干的,你们再去找她算账,可不是越闹越大么?事情闹得大了,宝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要我说,我委屈不委屈事小,宝玉高不高兴事大,既然宝玉喜欢,咱们就让宝玉求求老太太,把晴雯放到咱们这儿也就算了。”

“一来,宝玉天天能见着她,心里也高兴。二来,晴雯妹妹日日见着宝玉,也免了不少口舌。三来,咱们屋里多了个姐妹,往后走动玩耍,也多了份乐趣……”

“那袭人姐姐呢?她一个外面来的,反而把你压了一头?不行,袭人姐姐你咽得下这口气,我是咽不下!”

秋纹豁然站起,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见眼前光明大放。

打开的门扉外面,正笑吟吟地站着两个人。

一个雪鹤,一个晴雯。

姨父突然去世了,周末两天可能要请下假,周一回归。

——2020年12月10日23点13分

今年可能对我家真的有点不太好,这是参加的第二场葬礼了,上一场还是在十一月呢,叹息。姨父真的可惜了,才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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