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
*
早朝,方腊王子升殿,内列着侍御嫔妃彩女,外列九卿四相,文武两班,殿前武士,金瓜长随侍从。有人出班启奏:“陈希真与云天彪领军来犯,已到润州江岸,沈刚、潘文、沈泽,皆被云天彪一刀剁死,卓万里、和潼、徐统被活捉碎剐,见今润州门城,被竹竿挑起头来示众。吕枢密已退守丹徒县。”
方腊在龙椅上坐立不安:“陈希真和云天彪?俞万春手下的荡寇军?寡人也久闻大名。听说那云天彪是种师道的弟子,乃种师道最得意之人,陈希真更是会施咒作法,手握多件法宝神器。司天太监何在?”
当下走出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方腊问道:“浦文英,你近日来一直夜观天象,占卜凶吉,询问上天。寡人被陈希真等侵夺城池,手下爱将数员尽被云天彪杀死,情况危急,如之奈何?”
浦文英奏道:“陛下身边是否有一人名叫薛蟠?”
方腊笑道:“薛蟠?啊,他是金陵城里献钱粮最多的一户商贩。寡人初登帝位时,金陵地带刁民猖獗,暗中集合图谋造反,许多商贩不识时务,竟敢给这群刁民送饭水,多亏薛蟠混入其中,将反民集合地点和同谋商贩名单上报,解寡人心头大患。”
浦文英又奏道:“臣近来付出命数,终得上苍感应,降下指点:有一奇物,名唤通灵宝玉。通灵宝玉本为大荒山青埂峰下顽石,乃上古神器,昔日女娲欲用众多顽石补天,通灵宝玉本在其中,却不知为何被女娲遗忘抛弃,以至怀才不遇,流落人间。此物一腔神气灵力不被赏识,故而总怀大展才能之心,会在每年的二月十二日花神节释放情怀。冷月照耀玉石,玉上文字感应之时,将会实现人类的一个愿望。此外,通灵宝玉还可避邪崇,主吉凶,掌祸福,转风水。伤残病痛,皆可治愈。若得上古神器的一臂之力,我军必福星高照,时来运转。据卦象显示,薛蟠有一亲妹,她知晓通灵宝玉的下落,且为人甚贤惠,懂政治,通经纬,常怀大志,只待东风。她与陛下可谓是志同道合,必会助陛下平步青云,稳坐皇位。”
后方腊宣薛蟠之妹薛宝钗入宫,见她果然面圆体丰,有旺夫相,大喜,纳为嫔妃。薛宝钗又向方腊推荐花袭人,两人在后宫步步经营,大展贤德,最终花袭人做了贵妃,薛宝钗做了方腊国皇后,与方腊相互成就青云志,此为后话。
政和七年,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拿下杭州,在此守据。
一个夏日的傍晚,一百四十英寸雨量的降雨正蹚沙前进。天空袒露着一片平整的无斑无纹的土黄色肌肤,上面挂着一轮猩红的太阳,大地仿佛一块**的穿孔黑碳,在闷热的雨幕中持续升腾着肮脏的蒸汽。天地的色彩与平乱形成对比,却又无法彼此割舍,像是一颗不伦不类的阴阳脑袋。很快夕阳西下,冷月高照,石宝带着劈风刀,骑着瓜黄马,拎着酒葫芦,孤独地漫步在寂静湿润的小镇。脏兮兮的月光混着飘飞的细尘颗粒,如同未经过滤的糊满杂质的皂角水,正在马蹄铁下静静地流淌。马蹄几声嘚哒后,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栏挡在前方,烂得像一排刚被凌迟完的死刑犯。
石宝想从旁边绕进去,谁想一只狗突然走出来,扭动着两条蚯蚓似的又细又丑的腿在附近嘤嘤徘徊。这是只夹不住粪门的老狗,屎尿掉了一地。石宝翻身下马,拽开大步蹿过去,把老狗一脚踩死。狗尖叫一声后,骨头便咔嚓断裂,鲜血喷出,横尸在满地的内脏里。粗糙劣质的狗毛上沾满了屎尿血,瘦弱凹陷的胸脯还在抽搐,舌头吐在外面,颤巍巍地贴着泥泞的土地。石宝见这丑畜牲还在有气无力地吐芯子,便又踩了一脚,把脑袋踩成一滩扁肉,这才放心地翻身上马。
夜风送来甜津津的血腥味,其间夹杂着刺鼻的尸臭。黑黢黢的雨水和暗红色的血水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害虫与伤寒菌,闻起来像爬满青虾的腐水沼泽。石宝早就习惯这种气味了,就像用鼻腔去感受自己的嗝,或者说在茅司里用刷子鼓捣自己的屎,怎么着也不会去嫌弃。
马蹄路过断梁碎瓦和尸骸,越过血雨汇成的污秽的沟渠和溪涧,沉默的街道上不时响起头骨碎片被踩踏的清脆声音。房屋全都被毁坏,还保留着燃烧的痕迹,松松垮垮地挨并在一堆,上面都盖着一层黧黑的毛茬儿,像非洲狼蛛的腿毛,偶尔露出几块泥黄的土砖,感觉从那上面溅出来的雨点的水花都会带着屎臭。
雨越下越大了。石宝并不在乎。他仰头豪饮,优哉游哉地哼歌。
小镇被洗劫一空,到处是黏糊的肠子和各式各样的手指脚趾。颅骨被砍开的老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全都赤身倮体,偶尔有几缕灰白的胡须被风吹起,在一片死寂的画面中飘拂。死前被轮龖奸过的老太婆蜷缩在路边的屋角,年轻妇女被挖去双眼,切去乳龖房,用木棍贯穿下龖体固定在桩上。年轻男人都被剁成两段,软耙耙地贴在地面,好比两坨焦糊的瘦肉放在黏稠的脏菜板上。血红的内脏从断口处涌出,仿佛无花果因承受不住浆肉的肥满而爆裂。也有很多被烧死的人,鲜艳且绷紧的肌肉完全龖裸露在外。几颗被捏成葫芦形状的脑袋上,枯燥的头发还在低空中微扬。眼睛从眼眶中爆出,脑浆喷了一地。安静如今夜的雨,始终无法稀释掉它们。月光化身银色的肉食甲虫,顺着脑浆在雨水泊里缓缓流动,地上的水泊们仿佛一盘盘连鱼鳞都没剃掉的腥鱼汤。
银灰色和血红色的画面中,忽然出现一只浅蓝色的童鞋。石宝骑着马从童鞋上踏过去。
朦胧的雨幕中,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石宝勒动缰绳,瓜黄马便开始原地晃悠。这个男人已经瘦骨嶙峋,两只手在树枝似的小臂的衬托下大得像一对蟹螯,脖子皮肤起皱,上面满是污泥和伤痕,像一条长满疥廯的狗项圈。他的右臂被踩踏过,静脉血管已肉眼可见地断裂,跟一块翻烂的肉片似的,松垮垮地吊挂在肩膀下面。
石宝提起酒葫芦喝了几口,打个酒嗝,微微一笑:“士兵站起来了。”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是百姓,不是士兵。”随后,他抬起头打量马上的人,也笑了:“流星锤,劈风刀,茜红巾,瓜黄马……你是方天定部下的元帅石宝。就是你们这群叛国贼子,在江南无恶不作,毁了我的家乡,我正要去找你!”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步履蹒跚地向石宝走去。红色的皮肉,紫色的静脉,黑色的泥浆,混合在那一条报废的右臂上,随风摇摆。
“住手吧,既然你不是士兵,又有什么理由折磨自己。”
“不是士兵,也能拿刀。只有这把刀,才是老百姓最好的朋友。”
石宝哈哈大笑:“好!懦夫在刀光剑影中露出马脚,好汉在囚笼痛苦中得到考验。我欣赏你!我会找个好地方把你埋葬的。”
男人也哈哈大笑:“你还真是好心呀。”
“偶尔好心一次。”石宝回答,“在我有空的时候。”
男人向石宝冲来,一下踩滑,噗咚一声,凹陷的脸压进了满是泥沙和血浆的雨水中。他的左手抓着土地,努力站起来,继续冲刺。石宝稳坐马上不动,等他靠近,手起刀落,将他横砍做两段。男人发出痛苦的呜咽,应声倒地。他像是被洒了盐巴的鼻涕虫一般在地上扭动,核桃一般突显且皱巴的喉结正激烈地跳动着。挣扎一会儿后,他终于放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露出父亲一般的眼神,抱婴儿似的把翻涌的肠子抱在怀里,塞回肚中。事实上,他已经明白,死亡会如期而至,一切都不会听从个人意愿。他明白了命运的残酷,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放下复仇的希望和遥远的理想,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安静地沉入黑暗,选择在最后的时光回味今生。他鬼哭狼嚎:妈,妈!我终于能见到你了!甚至当心脏彻底停止搏动的时候,他都还在喊,妈妈!
石宝一眼都没多看,继续哼起歌,骑马前行。
行不多远,一个大汉的身影从地平线处闪出,渐渐移近了。浅白的月光照得清楚,大汉穿一身猩红色的直裰,腰间系一条虎筋打就的圆绦,脖子上挂着一条七宝璎珞,上面的玛瑙和玫瑰都散发着漂亮的色泽,手中一把浑铁禅杖也在雨中反光。石宝下马行礼,喊了一声邓元觉大哥。
“怎么这么慢?”
“路上踩死两条狗,耽搁了。”
“不吃狗肉就别闲得慌。走吧,就等你了。”
石宝牵着马,与邓元觉并行。
“俞万春的军队打到润州了,折了我们好几个将士。”
石宝把酒葫芦递给他:“俞万春?那个每天练习写宋江名字八百次、做梦都要念着梁山泊的臭傻逼?”
“听说他手下有个叫云天彪的,还有个陈希真,都有两下子。陈希真还有个女儿,天生神力,人称女飞卫,也在战场上杀了我们好多弟兄。”
“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邓元觉指向前方坡下一间若隐若现的暗室,冷笑,“但这里面有个长得好的,你可以看看。”
两人一起下坡。拉远画面,此时,只剩一轮在雨幕中失眠的弯月,留在这片天空。两个人影在黑暗的画幕上若隐若现地移动,仿佛两粒引起水面动荡的乌黑小石子。他们在下坡路越走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直至路的尽头。随着他们开门入室的动作,今晚所有的动态影像都褪去了,余下依然宁静的黑夜。
“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境离开金陵的。”
石宝打开门,听到了这句话。
几支红蜡烛插在黑色的墙上,散发出仿佛被牙齿啃过的零碎的光芒,柔声弱气地喷洒在室内。伍应星、包道乙、潭高、郑彪都坐在长椅上,对面的墙角也放着一张椅子,上面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五个人的身影在一惊一乍的红光中如蒸汽般晃动。左边四个被照得更亮些,墙角处被绑的那个几乎完全没入黑暗。少年刚被殴打过,正耷拉着头颅,胸脯夸张地起伏着,因为鼻道被血和水堵塞,所以只能像冬天的鼻窦炎患者一样用嘴呼吸。
石宝用手势阻止了正欲开口的包道乙,凑上前去,拨开了少年散乱的头发,端详一番后点头:“确实长得不错,放到军队里,一晚上都能卖三十个铜板了,就是表情有点呆。”郑彪笑出声:“因为被打傻了。”“叫什么名字?”“贾宝玉。”石宝放下头发:“不错,确实如宝似玉。这个能送给小弟吗?小弟明天就送太尉一份大礼。”“如果你有奸尸爱好的话,今晚就送到你帐里。”郑彪话音刚落,众人都笑了。石宝也笑着叹声可惜,离开贾宝玉,退到四人身边。
郑彪吹着手中的热茶:“再问你一次,离开金陵前,你都和谁住在一起呀?”贾宝玉两眼无神,脱口而出:“和袭人……”郑彪放下茶杯,冲过来就扇了他一耳光:“花娘子的名字是你配叫的吗?这厮不知尊卑,继续打!”几位大汉上去对贾宝玉拳打脚踢。鲜血从贾宝玉口中喷出,流到下巴,一小滴一小滴地滴在地面,方才郑彪的杯子没有放稳,茶水顺着桌角流淌。总之各流各的。
挨完打后,贾宝玉缓了好久,才拖着半死不活的嗓音回答:“是和花娘子。”
“这不就对了。再问你,和花娘子是什么关系?”
“小人是花娘子的亲戚,住宅被烧后,蒙花娘子恩典收留小人。”
“我怎么听说你对外声称和花娘子有夫妻情谊?”
“是小人酒后胡言。花娘子是处女,都是小人思想龌龊,诬陷良女清白。”
“金玉良缘又是谁和谁?”
“是宝姐……薛娘子和方官家。”
“向通灵宝玉许愿需要什么条件?”
“情。”
“看着你爷爷的拳头再说一遍。”
“那块石头只听真心真情。”
“继续打。”
“是真的,真的……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
包道乙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你还真是个油勺勺,嘴能翻得很,翻上翻下都光溜。”邓元觉喝道:“这厮挟着屁龖眼撒开,尽放些没意义的屁!别废话,直接打!”石宝摸着下巴笑:“你再考虑一下,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白挨打,对不对?”郑彪把茶杯扶好,重新沏了一杯:“年纪轻轻的怎么长个王八脑袋呢?再不从实招来,到时候狗拉的屎也是你拉的,吃不完就兜着走。”
昏黑的地面又落下来几滴红血,上方传来弱如游丝的人声:“通灵宝玉……只听我和林妹妹的话……”
“林妹妹是谁?”
“求你们了,让我死吧。”
“她是谁?”
“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境离开金陵的。”
“事不过三。最后问你,她是谁?”
“我已经不奢望能死在胭脂香里,我只求一个归宿,一个死后还能见到林妹妹的地方。而且……”他哽噎了,“而且……”
提到林妹妹这三个字时,他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狂热,温暾的情感与甜美的灵感几度抖栗着从满是血污的脸庞上掠过。很快,他的表情又由痴傻到惊恐,到麻木,再到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片对命运感到绝望的虚无。泪水自脸颊上滚落了,他却没有感觉到,就像对面的汉子们此时并没有感觉到暗红如血的烛辉正沿着衣服的褶皱滴落一样。
阴沉的室内,忽然闪过一抹泪光。
“而且……林妹妹,我真的好喜欢你……”
《宋史》:腊之起,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所掠妇女自贼峒逃出,倮而缢于林中者,由汤岩、椔岭八十五里间,九村山谷相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贾宝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