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贾敏

没有痛苦岂是诗人的生涯,缺了风暴怎算澎湃的大海?

——米哈伊尔.莱蒙托夫

*

这天,福安在京里买了两匹最好的布料,一匹粉色的,一匹红色的。粉色的要交差,红色的他自己藏起来。

他回到府中去见高衙内,把粉色的布料交手了。高衙内瞬间从一个怏怏不乐的抑郁症患者变成了一个突发恶疾的羊癫疯患者,火速从椅子上爬下来去接那匹布,嘴巴活像发烧时的谵妄一般喋喋不休。几秒的狂言狂语后,他又猛地焉了下来,脸上只剩下了失落。

“只可惜……”堪称恶毒的色彩闪过他的双眼。光滑如洗的绸缎映不出他此刻的神色。

福安上前:“衙内不必叹息。”

高衙内冷笑道:“你又不知道我在叹息什么。”

“小的当然知道,否则衙内也不会吩咐小的去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小的还知道,那小娘子其实并非林冲的人,只需略施小计,定能使衙内勾到她……”

羊癫疯重新回到了高衙内身上:“真的吗?她不是林冲的人?”

“小闲才打听回来,那娘子是林冲堂兄的老婆,名唤贾敏。林冲的堂兄唤作林如海,几年前因绝症去世了,留下妻女两个。林冲见贾敏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体弱多病的女儿十分可怜,才经常照顾她,所以那天才带她一同来岳庙还香愿。”

高衙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断拍手喝彩:“那日在岳庙见到他们,本以为林冲娘子已很有姿色了,结果后面跟着的那个更是美貌!我这一生还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儿。当时还以为她是林冲的小妾……没想到哇……真是上天助我,上天助我!你有什么方法能让她做我的人吗?要名正言顺的!得不到她,我要这衙内头衔有何用!”

“衙内放心,小闲早有计算。贾氏不是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么?小闲门下有个心腹,叫陆虞侯陆谦,他和林冲最好,衙内可以故意拿害病的药交给他。林冲那家伙江湖架子太重,这种人最不可能怀疑兄弟。到时候,叫陆谦请林冲吃酒,引出这个话题,陆谦以义气之名,将害人药给林冲。贾氏女儿服用后,只需七日,必痛不欲生。衙内只需令市内药铺都不得卖药给贾氏,她就必定会为了女儿来央求衙内。她自己亲口要许的,旁人还能说衙内强娶不成?”

“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办,越快越好,事成后我重重赏你。”

陆虞侯就住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

听了福安的计策后,陆虞侯把林冲叫去樊楼吃酒解闷。两人聊了一会儿闲话,林冲开始吐露心声,叹气道:“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气!”

陆虞侯立刻接下话题:“如今禁军中谁人有兄长这般本事?兄长这般人才,能受谁的气?”

“唉!贤弟不知,我有一堂兄,年纪轻轻,一表人才,高中探花,又娶得贤妻,却害有家传的绝症,早早离世了,他可是我们林家难得的文人哪!嫂嫂没了丈夫,只生育了一个女儿,却也和堂兄一样体弱多病,多年都下不得床,可怜得很。前日带拙荆去岳庙还愿,嫂嫂也一同去了,想为侄女许个平安,谁想撞见了本官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那厮垂涎我嫂嫂,嫂嫂是弱柳扶风的姑娘家,哪里禁得住他吓!虽然我及时赶到,却也不能拿高衙内怎样。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陆虞侯也跟着唉声叹气:“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没有兄长守护,嫂嫂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安稳呢,兄长不必自责!不知嫂嫂的女儿患的是什么病?”

林冲回想了一下:“详情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从没见亲眼过侄女,只听说她时犯咳疾,身娇体怯,冷风吹不得,太阳晒不得。”

“我一个亲戚也有过类似症状,本以为无力回天,却吃药吃好了。那药是请教一个云游僧人拿的,僧人起先自称神仙,我们都不信,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还真有几分本事!若兄长需要,愿将此药方赠与兄长。”

林冲喜出望外,正要行礼,又被陆虞侯拦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举手之劳,何必客气!”

福安将陆虞侯得手的消息通知给了高衙内。

高衙内兴奋地上蹿下跳,令福安把之前买好的布料备上:“快把这个送去!记得多说些我的好处,就说……以后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来,我随时欢迎!”

“衙内放心,妇人家水性,那小娘子见了这么好的布料段子,到时候又看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还不得百依百顺?”

福安才走出去几步,高衙内又突然叫住他:“停!我……不,不行,还是不得劲儿……”

福安重新摆好了点头哈腰的姿势:“是啊,那贾氏虽然不是林冲老婆,却也一直受重视。林冲是个远近闻名的好汉,侄女病发,他肯定会找上门来,咱们不好处理。”

“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你快想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一定要把林冲这个祸患铲除!”

“衙内放心,小闲这就去和陆谦商议,定要那林冲彻底滚出衙内的视线,到时候看他手能有多长,管得到这儿么!”

福安把粉色布匹装进盒里。红色的那匹,他要悄悄送到贾敏身边去。不是给贾敏的,是给贾敏女儿的。他刻意不对高衙内描述贾敏女儿的模样,刻意将提到她的内容讲得自然平淡,以免引起高衙内的好奇。高衙内是个十足的花花太岁,最爱淫人妻女,如果让他知道了贾敏女儿的存在,他肯定会一丢对贾敏和林娘子的热情,转而将魔爪伸向这位年幼的少女。

隐瞒主子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的?是这匹窝藏起来的红布料吗?他自己也不确定。当然,他并不是想当什么默默无闻的护花使者,他只是想切断高衙内的魔爪,好让自己的魔爪取而代之而已。

那天,他受高衙内所托,去调查和林娘子一起去岳庙的那位妇人。在昼夜不停的尾随、窥探和打听后,老天终于愿意犒劳一下他近日来疲惫干燥的眼睛,让贾敏女儿的身姿和脸蛋暂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好给他那双老鼠眼施舍一点带着爱情酸臭味的热水。

当贾敏女儿掀开帘子去看望花朵时,自诩艳冠群芳的牡丹都在她的魅力高压下迅速萎缩了。可她还对自己闭月羞花的能力一无所知,只是掐下那朵牡丹,遗憾地说:“才养了没多久呢。”后面跟着的贾敏接过牡丹后,见其已彻底无法开放,便把它葬进泥土里了。

走在回府的路上,想起那对似蹙非蹙的细眉,想起那双可以把湖水都烧干的黑眼睛,他感到自己像一条口吐白沫的狗一样窒息、抽搐,随时都可能发癫。一个危险的想法开始萌生。野性的渴求和人性的怯懦接替着掌控他的情绪,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肉身与灵魂争相嘶鸣的感觉,让他一刻都不能稳定,同时,还是那双黑眼睛……那双……关于那双黑眼睛的印象,仿佛一颗进入鞋里的小石子,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躺在脚底,就能不停地折磨着行进的他。

趁贾敏母女都睡着时,他偷偷爬到那块葬过牡丹的土里,把那朵已经跟抽完了水分的风干腊肉没什么两样的花捧在手心。月光下,被少女摸过的茎干都在散发着美人鱼的鳞片一般的辉光。

他饥渴地啃咬那些皱起的苞瓣,咀嚼已经变异了的倒卵形萼片,小心翼翼地品尝装盛着少女的香气的紫红色花盘。蓇葖上的硬毛刮到了他的舌头,然后他又甘之如饴地呕吐。等到第二天,少女像往常一样掀帘出门去浇花,躲在暗处的他怀揣着那昨夜还未呕吐殆尽的心迷意罪的感觉,又开始狠狠地嫉妒着刚刚被撩起来的窗纱,因为它能每天例行亲抚她的脸蛋,拥吻她的鬓发,而他不能——当然,如果高衙内能成功收了贾敏,也许他就能了。高衙内说了会重重赏他,而他只想要贾敏的女儿。弱女子如何反抗继父、反抗未来的一家之主、反抗高太尉的儿子呢?

七日后的饭时,林娘子在家绣花,忽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哭声传来,离得越来越近。她朝窗外看去。贾敏哭着进门,来不及寒暄问好就哭诉起来:“妹妹,你们送来的究竟是什么药呀?前几天还见黛玉有了点精气神,还能每天起身去浇花,今早上忽然一病不起,比往常还严重,不停咳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林娘子也急得落泪。

使女锦儿提醒道:“当时官人说,是一个什么陆兄送来的药。”

林娘子仔细一想:“肯定是陆虞侯了,前几天丈夫就是与他出去吃酒,只能去找他问个明白。”

于是锦儿去寻陆虞侯,林娘子则带着贾敏去药铺。二人走了几家药铺,铺里人一见贾敏的脸,都吞吞吐吐地表示无药可卖,两个女子只能干着急空落泪,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功而返后,早已回府的锦儿也吞吞吐吐了起来:“陆虞侯说确实有缓解病情的药方,只是必须要贾娘子单独前往,否则绝不将药方外传……”

林娘子红了脸:“这怎么使得,嫂嫂她……”

贾敏打断道:“黛玉危在旦夕,我这就去。”

林娘子试图劝住她:“嫂嫂莫慌!丈夫外出了,不如等到他回来……锦儿,你快去唤他。”

林冲娘子和贾敏走到府门口,想一同目送锦儿离去。这时,一个汉子急急忙忙奔来,气喘吁吁道:“娘子,不好了!我是陆虞侯家邻舍,你家的教头拿着刀杀入节堂刺杀高太尉,被当场拿下,现已被监押到开封府了!”林冲娘子当即惊叫一声,昏晕了过去。锦儿只得折返照顾林娘子。

回屋后,贾敏面如白纸,看着床上昏迷的林娘子,不禁又掉下泪来。锦儿更是哭成泪人:“以后我们这些弱女子何去何从?还有谁能护送娘子去拿解药呢?”

“我自己去……”贾敏怔怔地盯着林娘子的脸,像被夺舍了一般喃喃道,“哪怕让我付出一切,我也愿意,我可以为了黛玉做任何事情。叔叔不在,我就自己去……”

等到鲁智深上门探望的时候,贾敏早已离去。

鲁智深走到府门,叫唤几声,不见林冲来相迎,心里纳闷。走进门内,只听到有女人在抽抽搭搭。他寻声而去,便看见锦儿守在林娘子床边,哭得两只眼睛像核桃。

鲁智深冲着锦儿“喂”了一声:“你们家教头呢?昨天还约好来吃酒的,人呢?”

锦儿抬头一看,顿时想起这人就是当初在岳庙里和林冲结拜的那个和尚。她把黛玉和林冲遇害的事情一一说了。不过,鲁智深并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听了七八分就跑出去了,只留下一句话:“好好待在这里照顾你家娘子,洒家去找那几个人,把他们打死后再回来。”

然而,等鲁智深杀到陆虞侯家的时候,贾敏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已成为弃子的陆虞侯和福安。

鲁智深也不管这两个认不认识自己,上前就问:“林冲的嫂子呢?”

陆谦端着茶,坐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瞄他:“早被衙内带走当第十房太太了。”当即被鲁智深一拳打出屎。

福安还以为鲁智深和林冲物以类聚,起码会看在官位的份上,给他们几个说话的回合,没想到会直接进入到生死难料的环节。肾上腺素的涌动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使不上力气。这下他知道为什么高衙内得到贾敏后就立马带着她跑路了。

奇怪的是,虽然鲁智深是陌生人,但来自鲁智深的拳头却似乎并不陌生。差不多的苦痛他也曾经感受过,就在前不久。林黛玉清晨起身时,他曾徘徊在附近贪恋地远望她,当时她穿的是红衣服,所以他断定红色最适合她。他神志恍惚。当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太尉府的土地上时,觉得自己就像高烧后不断谵语的病人一样,整整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仿佛毒日下晒得汗流浃背都还要一言不发地等待吩咐的牛马不是面前的下人们,而是他自己,仿佛在开封府的衙门里蒙受冤罪后被打得血流不止的不是林冲,而是他自己。

但是,林黛玉带给他的痛苦始终只是精神上的。观念取向和所在阶级从来是固定的关系。他那只能匹配自己所在的牛马阶级的觉悟程度无法让精神超越肉身。在肉身的苦痛面前,过去精神上的折磨显得那么不值一提。鲁智深的拳头打碎了他一切的矫情梦,对存活的渴望战胜了那双之前一直占据他心神的黑眼睛。

于是,他伸出了求饶的双手:“好汉饶命!这是解药,你拿去吧,只求饶我性命!”

“没有你们,我兄弟他侄女的病情会加重?你把屎都拉完了,再送一把纸过来,还让洒家感谢你?”

他嘿嘿一笑:“好汉,你不知道,那林冲的侄女是个当世无双的美人,年方二八,只要你救了她,孤苦无依的她一定会以身相许的!我那柜子里还有一匹上好的红布,她一定会喜欢……美人就该配好汉呀……”

鲁智深一巴掌扇过去:“配你奶奶个比啊!”

这一届的网友太过分了,每天都在玩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梗,把这个梗玩了黛玉相关梗最热门,让黛玉的网络鬼畜形象一辈子和垂杨柳、鲁智深这两个tag粘得死死的,却没有一个真的写鲁智深和黛玉的文!你们这些银样镴枪头,我真的生气啦!

*

本章接《水浒传》第七回:

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

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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