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走入室内,看到浦文英正守着一个箱子。浦文英打开它,里头立刻迸发出耀眼的白光。光芒喷溅到原本暗不可见的墙壁上,如同凝固的血水,在旭日东升的时候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简直比未经人手触碰的夜露还要无暇,比挥舞时的宝刀还要壮观,比迎着顺风的船帆还要轻盈。这世界顿时变得宛如天鹅的前胸一般柔软且甜美。他像猎狗嗅到了鹌鹑的气味似的一动不动,不可思议地看着躺在箱子里的那块宝玉。宝玉照得室内尘粒如漫空运转的行星。其中一颗行星划过,在他的脸上陨落了。
“夸父就是为了这个才追日的。”他说。
“不是,”浦文英纠正道,“这只是一块女娲不要的石头。造物者创造了它,却又将它抛弃,就像命运将我们人类抛弃一样。”
方腊并不回答,伸出手去触摸。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上面画着五色花纹,背面文字也在发光,仿佛圣书开头昭告天下的起笔:一除邪崇,二疗冤疾,三知祸福。那一刻,他忘却了被烧杀抢掠的江南,忘却了自己的爱将们已经开始被接二连三地抓去碎剐。他为这捏在手心的非人力能及的神鬼之力而迷醉,为了克制濒临失控的兴奋,保持住帝王形象,他只得咧着牙齿去咬指甲,那声音仿佛是冰层正在碎裂。几十个军士聚在方腊身后,脑袋和耳朵都紧挨成一团,试图从他身形轮廓的缝隙里窥见通灵宝玉的风采。所有人都扎堆在通灵宝玉的光芒照及之处,就像住在冰层附近的黑色爱斯基摩人正扎堆地挤在岩盐壳中,寂静的空气里不断传来咬指甲的哔哔剥剥的声响。半晌后,他宣布道:“接下来,无数人都会为争夺它而去死。”
几天后,苏州元帅邢政在战场上被云天彪一刀剁成两段,死得如此之快,似乎是为了响应主子先前宣布的预言,决定贡献出第一份力量。方腊特地祭出通灵宝玉,试图医治那些拖着残臂断腿回来的将士,通灵宝玉却再也没有当初躺在箱子里的光彩,无论请多少真人和高僧作法都无济于事,仿佛那时的光彩只是大家的错觉,其实它真的只是一块装饰用的石头,甚至比普通的装饰品还要糟糕,因为它不要钱。
方腊勃然大怒,把浦文英请到刑房里尽情招待。直到几天后,当浦文英拖着一身翻烂的皮肉,半死不活地从黑暗的刑房里走出来,对方腊磕头行礼表示知错时,方天定的人才骑马赶到,上报了审讯结果:“据交代,通灵宝玉只听两个人的话,其他人命令它是没用的。”方腊问道:“哦。那两人现在何处?”军汉回答:“一个是贾宝玉本人,另一个不清楚,只知道被称为林妹妹。贾宝玉承受不住拷问,已被打死。”“好羡慕,”浦文英小声咕哝着,“我也想就这么被打死。”
方腊在贤妻薛宝钗的指点下,迅速清楚了目标人物的身份与地点。士兵们气势汹汹地冲入贾府,却惊奇地发现那里已在先前的战役中被夷为平地。夕阳时分,被秀山丽水包围的大观园里净是没有蒸完的露水与弥漫不散的暮霭,就连针叶的向阳面都没有沾上一丁点尘埃。很快残月自东边推起,仿佛一只巨大的廉价耳环,破瓦塌楼鳞次栉比,好似一串幽暗的梦。士兵们在月光和灯笼光中翻寻,只看到了无数个僵硬如砖块的胭脂色的血疙瘩。
他们空手复命,浦文英和包道乙只能连夜作法,发现那颗象征着绛珠仙草的星星确实已陨落多时,便如实向方腊禀告:“早就被烧死了。”方腊大失所望:“这来自大荒山的上古玉石明明都已经捏在手里了,难道就只能看一看,摸一摸,却没有缘分使用么?”他郁闷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放不下,在某一天下午把江南所有的得道高僧和道士真人都叫上,让他们运用毕生所学来招魂。
他的说明很简洁:“寡人要求你们复活一个人。”
“这个倒不难,”包道乙解释道,“魂魄一旦归天就难以寻回了,但据星象显示,此女的魂魄还在人世间徘徊,可以强制召回。”
“躯体都被烧毁了,能回哪里?”
“既然前世是仙灵,就自有才能。魂魄一旦回归,躯体也会重塑。”
“还要保证她复活后不会到处乱跑。”方腊补充说,“否则又要耗费兵力去寻人。”
“这不用担心,”包道乙说,“虽然躯体重塑,但灵魂将会继承被灼烧致死的苦痛,因为本质上讲她并没有重生,只是回到保存着痛觉的躯壳里。痛莫大于烧死,此痛远甚过妇女分娩,更何况是烧在灵魂。她根本就寸步难行,更遑论顶着如此剧痛逃跑了。”
方腊再次确认:“会痛得行动不了?”
“是的。”包道乙点头,“魂魄不散,灼痛永存。”
当成千上百的高人们正不分昼夜地施法招魂时,润州也很快被陈希真的军队攻破。睦州应明、宣州高可立和越州张近仁被割腹剜心,枭首示众,湖州赵毅、常州范畴和苏州沈抃都被拉去凌迟处死,至此,号称江南十二神的十二位统制官团灭。吕师囊再次落逃,向御弟三大王方貌求救,方貌派出手下八位骠骑将军去接应。
烈日当空,土黄色的战场上密密麻麻地列着穿红裹金的士兵,像是白棋树的树枝上长满了多孔菌子。鸾铃响中,一个戴甲披风的将军格外显眼。只见他身长九尺,面如重枣,凤眼蚕眉,美髯过腹,骑一匹寿亭赤兔马,持一把青龙偃月刀,堪称天表亭亭,正是当今名将种师道最得意的弟子云天彪。云天彪飞刀纵马,直奔出阵,宛如一团火块腾然飞过,好比一抹红艳欲滴的朝霞就地滚出,身后跟着两位装束类似的彪形大汉,分别是河北的邢州统制张应雷和广平府总管陶震霆。
方貌手下的飞天大将军邬福当先出马,上来便要逞威风,只把枪往敌人心坎处刺,刀口只往天灵盖飞。谁想张应雷并不急,稳坐马上,游刃有余地防御,嘴里还在骂人。兵器交互碰撞迸出悲鸣,时而咝咝如蛇信,时而喀嚓如骨裂,时而清脆如散珠,时而闷鼓如心乱。张应雷骂够了,便用铜刘硬接下一枪,手上使力,把枪往旁一拨,往下一压,甩飞出去,又把邬福右臂砍下,邬福登时滚落下马。邬福低头一看,发现手臂的切口很整齐,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完美的椭圆形了。
张应雷勒马停住,把铜刘刃口停在他脸上方:“无耻泼贼,杀不尽的走狗!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背叛朝庭!”
邬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有人喜欢皇帝,有人喜欢皇帝的老婆,这很正常。”
张应雷气得龇牙咧嘴:“放你娘的屁!”
张应雷一刀把他的头割下来,刃口插在脑门上,将铜刘举起。那颗头颅高挂向天,众人要抬头观望时,只能看到阳光直照眼帘时留下的色彩斑斓的残影。张应雷得意地把铜刘在手中转了几圈,像丢绣球一般将头颅抛出,这颗头便在众人的注目中飞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掉在了某个士兵手中。士兵发出惊叫,像甩鸟屎一样甩动手腕,把头颅撂地上了。
云天彪的军队瞬间扑上,势不可挡,如入无人之境,其他骠骑将军见不是势头都散了,只有飞龙大将军刘赟在退兵时正遇上冲过来的云天彪,斗了四十回合,被云天彪活捉了。原先鸣鸾响金的战场很快曲终人散,只留下一片静悄悄的尸体,各自孤独地躺在翻烂的沙地,远远看去,仿佛一群苍白的夜行蛾子依附在粗糙的树皮上。这感觉就像一颗正在颤动、搏击的心脏,本来想无比激烈地敲完生命中最后的鼓点,却在充血时被人狠狠地在胸膛口拍了一巴掌,于是骤然收缩,充血变少,本该喷涌而出的血瀑在顷刻间变得稀缺,本该惊天动地的沸腾场面在一瞬间变得寂静。
刘赟被抓去云天彪的军帐里,连着挨了几个时辰的殴打。云天彪对虐待俘虏这种事情很有见地,他时常说:“见了狗男女还不打,无异于从犯。”然而,刘赟竟然在深夜睁开了双眼,并回敬了他一句:“老子不和只知道拱屎的蛆计较!”其生命力令云天彪吃惊:“倒也算条好汉。”“与其被蛆夸奖,还不如被揍死。”刘赟回答。
云天彪等人怒不可遏,最后想出了个好办法,把他的嘴撬开,像青蛙的嘴那么大,然后往里面灌滚烫的铁砂,一直灌满到下巴颏,期间每和弟兄们闲聊一会儿,就往嘴里多灌一勺,一直折磨到天亮才让他咽气。
把俘虏虐死后,没有情报来源,他们只能叫陈希真的女儿陈丽卿扮作武妓混入敌军。这是他们一贯的作法。陈丽卿连着大半月在方腊麾下的将军帐里走了个遍,终于得到了一则重要消息,当夜就在床上把敌方将士扼死,偷摸出城,手提几颗人头回来复命,把通灵宝玉和招魂复活的事情都告知了。
陈希真拍桌而起:“必须得先一步找到那个姓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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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刘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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