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在心里衡量了一番,觉得林黛玉现在父亲逝去、母亲失踪、堂叔被陷,除了正在现场的他以外,确实无依无靠了。就算林黛玉还有其他什么三姑六婆的亲戚,他也不认识,也没办法把林黛玉摇醒后再问。若是就此不管,一个美丽的少女便会在这张床上默默地腐朽下去,静悄悄地萎缩至不成人样,一个无辜的生命便会被那些喜欢咀嚼腐烂组织的臭虫所欺凌。
鲁智深心生悲悯,无法袖手旁观,决定给她收尸,为她选个安静优美的好落处。当他把林黛玉扛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自己从来路中无人作伴,本以为这次好点儿,就算是死人,起码也算人吧,不是孤零零地行走在路上了,却没想到她轻得这么可怕,感觉还没他的实心禅杖重,差点以为背了个鬼在肩上呢。虽说他身正不怕影子歪,来几个鬼也不怕,可若真与鬼一同徘徊在孤独的夜路,肯定滋味不畅快。
他选择了一片白桦林。白桦像一颗颗巨大的星星,在黑夜中隐约散发着纯洁的光芒,指引每一位路过的人回家。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林黛玉埋了,本想事后立刻离开,却又觉得林中夜色清新温柔,忍不住留恋。
月亮像斜挂的镰刀一般吊在天上。林边的牧童把小羊羔们赶回家中,待牧童入睡后,这群白色的小动物们又悄悄冥冥地逃出栅栏,升上天空,变成了活蹦乱跳的星星,继续哼着牧童教会他们的歌。几个时辰后,世界上最大的磨刀砂轮——这颗地球,已经翻转过来。阳光照到了山头,接替了尚在打盹中的牧童,将小羊羔们驱赶回了凡间。白桦林是金红色的。然而,那位已经被埋在砂轮底部通孔的少女却孤零零地沉睡在清晨的白桦林中,盖在她尸首上的那层红色,绝不是阳光染的,也不是砂轮再翻转一回就能掩盖过去的。鲁智深的心境已经在清晨空气的陶冶下渐趋平静,她却没有。鲁智深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坟土,她却不是。
林黛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的石牌,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警幻仙姑领着几个面熟的仙子出来,对着她寒暄问暖,还说为她的归来特地设摆酒馔,这就领她过去,叫姐妹们一叙旧情。绛珠仙子的记忆袭入了林黛玉的脑海。她看着面前个个花容月貌的仙姑,又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琼浆肴馔,只好坐下。
一个仙子提醒道:“绛珠妹子,你如今已偿了灌溉之情,可即刻销号,回归仙界。”
林黛玉心中不是滋味,但还是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她对太虚幻境有熟悉感,却没有归宿感。
几个疑问萦绕在她心头:我真的偿还了灌溉之情吗?为何身为绛珠仙子的记忆回到了脑中,我却搜寻不出下凡报恩这十六年里的神瑛侍者的形象呢?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自从吃了堂叔给的药后,我的身体每况日下,难道问题出在药上?
林黛玉心头懊恼,说什么都吃不进去。手中的这杯美酒没有令人陶然忘情的温香,倒是清澈的杯底还飘飘荡荡地映着她的脸,就像是映着一股暗暗燃烧的闷火。众姐妹都知道她多情又真情,所以只当她是刚辞凡世,还未放下红尘奢恋,又想到她是第一次下凡历劫,有此后劲是情有可原,不免都心疼起来,纷纷来安慰她。另一边,警幻仙姑也预备为她销号。
忽然,一声呵斥阻止了警幻仙姑的脚步。林黛玉等人也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喝令吓到,纷纷朝前方望去。一列天兵天将前来,皆手持兵器。为首的自称奉玉旨来捉拿绛珠,仙子们皆花容失色。她们问她怎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如实回答。
转眼间,她就从太虚幻境被押到凌霄宝殿。
姑娘们娇艳的服饰发髻消失了,柔情蜜语消失了,只剩下了一道道冰冷的俯视的目光。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威严照人,各路仙器法宝上散放出来的金光涂抹在她单薄的衣裳上,涂抹在云地雾墙里,刺得她眼疼,令她不想再抬起头来。多么奇怪!从前她和贾敏是那么奢望能获得神明的垂怜,能得仙人庇护平安,但当神明的目光真的投射过来时,她的心境已迥然不同。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希望太虚幻境和凌霄宝殿只是贾敏将她拥入怀中讲述的一个睡前故事,多么希望这双膝盖碰上的是一个实物,是自己温暖的小床,而不是这虚无缥缈、没有实感的云面。
玉皇大帝开始审她。
“你当初在警幻处挂号,获准下凡,本该投往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家里,为何错投至河南开封林如海家里?你错投人胎,致使灌溉之恩分毫未尝,未完成当初挂号时所携大任,宿根未了,宿情未清,宿恨未解,不得回归仙班,此其一。
“你寻错人家,扰乱众多因果。河南开封林如海本该与贾敏生育两个男孩,你却半路降下,挤掉了林家大儿的命数。贾敏腹中胎儿原是男儿,却冤死腹中,遭你冒替!此其二。”
“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此后贾敏再次怀胎,诞下小儿,也因你而亡,三岁夭折。自此林家因你而断子绝孙,后继无人,此其三。你可认罪?”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林黛玉在心里反复回答着这一句话。她什么也听不清了。玉皇大帝好像说要把她关押天牢,又好像是说要她戴罪立功,又好像说要清算她的修为,让她做回三生石畔那棵无人问津的小草。或许每一项处罚方案都说了,又或许都没说,只是她思绪太过紊乱,在极短时间内把每一种下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她已经分不清脑中的幻想和面前的事实。
河南,江苏。河南?江苏?对。林如海。贾敏。林如海?对,林如海。不是河南那个林如海?儿子。两个儿子。我杀人了?杀人了?被挤掉的儿子,本该被贾敏生出来的儿子,现在应该成长到十六岁的儿子。杀掉了,杀掉了!不见了?小儿子,三岁的小儿子。当年第一句学会的话就是黛玉姐姐的那个小儿子?啊,对,对。小儿子。当时她也才四岁。四岁,三岁。四岁,三岁。弟弟三岁那年,也就是她四岁那年,那年……森林,迷路的森林,老虎……金色的,金色的老虎,金色的……比那些仙器法宝的金还要金,还要刺眼的老虎……
周边的神仙们还咕哝了些什么,但她已经开始耳鸣,似乎有无数只轰鸣的蚊子在耳边纠缠着她。忽然,蚊子降落到了她的皮肤表面。那是一种抖颤的鸣响,仿佛从俯冲中的游隼的两翼旁边飞掠过去的疾风——“绛珠,抬起头来!为何一直低头不说话?”
话音刚落,一道目光便猛地刺向她,吓得她登时打颤起来,止不住脊背发寒。那目光胜过鹰视狼顾,好比一把尖枪直挺挺地穿过了她的身体。只见玉皇大帝身边站着一个雄赳赳的少年,身材十分精壮,面容冷如冰霜,正双手抱臂自上而下地瞪她。她从没有被这种眼神瞪过。委屈如海浪般在心头翻涌着,林黛玉按在了心底。
凌霄宝殿的金光还在闪烁着。云是冰冷的。
今夜,太虚幻境的姑娘们依然载歌载舞,林黛玉则被暂时收押了起来。其实这天上除了她以外就没人意识到现在已是凡间夜晚,只有她还在掐着手指计算人们的昼夜更替。
她还挂念着音讯不明的贾敏。当她尝试和仙女们一样用手捧起酒杯时,她总觉得此刻在自己喉咙里滑动着的不该是这玉液仙露,应该是更为粗糙的母亲河的水,而那些赛过百灵鸟的仙乐之音,竟也压不下那总在她耳边徘徊着的来自父母的聒噪絮语。凡尘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并延伸,仿佛摆脱不掉的胃黏膜。
她试图让自己入睡,用睡梦来暂时忘却白天的那些变故。睡不着,她就静悄悄地躺着,默默念诵一些喜欢的诗词。慢慢的,她开始产生睡意了。就在她双眼微阖、目光朦胧地凝望着远方殿堂那模糊的繁华景象,凝望着仙器金辉和姝丽霓裳所形成的游移的光斑,以及那些缓慢向后方飘着退去的云雾掠影时,之前那些在凌霄宝殿上令她难以分辨的幢幢幻影与串串现实,又渐渐在她脑海中混成一片。
天色蓦地昏暗,连万古辉煌的凌霄宝殿都熄灭了。世界只剩下了开封府的灯光和林黛玉记忆里那条静静闪着水色的母亲河。方才她还在密不透风的收监所,一下子就来到了日正西沉的开封的街巷。花花绿绿的仙女们消失了,刺得她两眼不适的金光消失了,定性在她身上的那些突如其来的罪孽也都消失了。孤独的黑夜中,出现了一个大似史前巨卵的月亮。月亮是黑夜的伤口。
偌大的开封府只剩下林黛玉一个人。她喜出望外地往自家走去,也不怕娇美的身躯抵不住一路加快的步伐,微弱的凌波受不得长远的路程。她孤零零地在街道上行走着,寻找归宿。靠近家了。世界是如此安静,甚至能听到树叶的阴影在家门口的鹅卵石路上摇动的声音,听到竹林同昨天的雨露厮磨,并躺在深蓝色夜晚的甲板上一同分享秘密的声音,以及星星俯身滴落在芙蓉上,企图偷吻芙蓉香泽的声音。
她敲门。里头传来贾敏的声音。林黛玉不禁又惊又喜,想起今天经历的这些事,止不住落下委屈的泪水,恨不得立刻扑进母亲怀里。门打开了。贾敏向她展开怀抱。后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姐姐,小心!”黛玉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眼熟的三岁男童。
贾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老虎,向他们扑来。男孩没有任何犹豫,迈步来到黛玉面前,将她护在身后。老虎一口咬上了男孩的腰部,当即把他断成白白胖胖的两截。他的上半身像一只被洒了盐巴的鼻涕虫一般在地上扭来扭去,下半身就像两坨菜板上的净肥肉,还拉血丝,软耙耙地堆在那儿。肠子滋溜滋溜地涌出来,血哗啦哗啦地喷,血沫飞溅不止。老虎继续啃食着他,肝胃脾肠一个都没有放过,无情的獠牙如同捣药杵一般将大块的人肉跺成细碎,直至所有的器官都变了形,可供它细细咀嚼。混浊不堪的血和人肉糊了一地,在月光的烘烤之下像一堆煮糊了的牛排。可男孩的眼睛还在。那双眼睛始终绽放着黑曜石一般坚毅的光芒。他没有哭,也没有喊救命,只一直喊:“姐姐,快跑!”
林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只是靠生存的本能往回走。但后面已经没有了路。熟悉的开封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涟漪,迅速在命运的雨幕中消泯了。
这时,从月亮上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佛经吟诵声。声音越来越近,月亮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月亮裂开了一条缝。成百上千双眼睛被月亮呕了出来。天地间下起了眼睛雨。那些眼睛都在俯视她,哪怕已经掉落在地上,也始终瞪着她不放。冷若冰霜的眼神、灼如烈焰的眼神、莫名其妙对她产生敌意的眼神。出自一个出类拔萃的高等神明身上的,既表达了对她的不屑一顾,又明晃晃地写着永远不放过她,誓必要让她灰飞烟灭的,这样的眼神。夜。仙乐,舞蹈,露水,凌霄宝殿。黑色,红色,白色,开封府。命运,罪孽,赎罪,重生。夜,残暴而聪慧的老虎,碎尸万段的婴孩,生吞活剥的眼神……
她绝望地坐到地上,哭了:娘、娘!他们都欺负我……如果是娘亲的话,才不会怪我……
一阵寒风将林黛玉从睡梦中拉起。枕头是湿的。再次从窗口处远远地凝望天庭那些浮光掠影时,她眼中升起的已经不再是泪光。
光滑的墙壁上隐约映着她的脸,像是映着一股暗暗燃烧的闷火:回开封去!哪怕是拼上一切,也得回去!哪怕只能回到原先那具尸体里,我也……
so,这篇文的主线之一其实就是黛玉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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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第五回:
①(鲁智深)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
②鲁智深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做伴,那里投宿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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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二回: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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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第五十一回:
(哪吒)生的相貌清奇,十分精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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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第十四回:
哪吒雄赳赳、气昂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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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黛玉之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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