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如潮水(下)

鲁智深到达林府后发现府内及周围一片都没有人,只好稍微走远些向一个卖糕点的老汉询问,才知道是众人都去开封府前接林冲了。原来,林冲被脊杖后刺配了沧州牢城,由两个防送公人负责押送。林冲为人温善仗义,一向深得人心,消息一出,左邻右舍尽皆前往府前探望。

鲁智深急得对林黛玉招手,示意她快些。林黛玉紧跟其后,心绪却早已飞远。鲁智深早注意到了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只当她是在害怕他的粗野或者担心林冲,所以没有过问。而事实上,那份所谓的粗野与精致之间的隔阂,早在这段前往林府的路上就被林黛玉自己消化殆尽了。对于林黛玉来说,在大恩大德面前,那些偏见都不重要。真正让她心不在焉的,是路上一直都纠缠着她的庞大的虚无感。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感觉不到。路上,当她试着用手掌轻轻接触湿润的树干,试着用轻盈优雅的步伐去抚按那些一指高的青草,却只得到了仿佛悬在空气上的虚无。春风吻上她的脸,她静待着春风捎来的清凉与芳香,期待着天地万物的形象能像以往那样借助着大地的脚踝向她迎面飞来,随后轻轻收翅,落在她的脑门——以前的她,可是最惯于和这些草木生灵对话的啊!然而,尸体是没有触感和嗅觉的。尸体也不能流出眼泪,所以她没有了流泪这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发泄情绪的手段,只能将一切都压在心里。

没有了感官依仗,没有了行走在土地上的实感,她开始怀疑:我真的还是人吗?回答她的,只有将她包裹起来的窒息的失重感。虽然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在,但她却觉得无比的孤单,仿佛漂浮在无垠的漆黑的宇宙空间。要从此处开始漂浮到未知的远方,还要从此刻起漂浮到遥远的太古。

鲁智深一声堪称震耳欲聋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再不快点,鸟影都见不到一个!”

林黛玉缓了缓,冲他眨巴眼睛:“幸好你声音够大,否则我都快飞到波斯去了。”

“啊?啥意思?”

直到这时,她那双失神的眼睛才终于焕发出了情感色彩,荡起了笑意的浪波:“不告诉你!”

人群聚集在州桥下酒店附近。林黛玉不愿意挤人,没有和鲁智深一起进去,只是站了个稍高些的地方,远远地看着。

一个披头蓬发的男人戴着枷锁,枷锁上贴着交叉的封皮,一眼就知道是被刺配的林冲。林黛玉第一次见自己的叔叔。他像鹌鹑那样蜷缩着脖子和双臂,手腕穿过枷锁上的两个圆形镂空,拳头始终捏得紧紧的,如果不是那双狠狠嵌在眼眶里的食肉动物的眼睛,恐怕谁都会以为这是个把姿态放到最低、最卑微、最萎缩的落魄男人了。他干黄的脸皮上刺着字,做出表情或动唇说话时,几道因疲惫而显露的皮肤纹路便慢慢从脸颊附近犁上去,挤压着刺印图形。囚衣变色了,可以推断出是被背部伤口的血粘住后染的。那仿佛被虫蛀蚁啃后的烂木板的颜色,透露出他究竟是驮着怎样的一身伤口,而那些伤口又是如何溃烂、化脓、发紫发黑的。

无法流泪的她,只能把悲伤全部按捺在心底,默默地在人群后方为林冲祈祷。

鲁智深挤进人群前头,本想呼喊,却正好听到林冲说要休妻,又听到张丈人决定明天便把林娘子和锦儿全接回老家,当下烦恼起来:那林冲侄女怎么办?若是之前去投奔,是投奔自己的婶婶,倒说得过去,如今没了婶婶这层,要请他们接济这个打不着关系甚至可能之前都没有见过的女孩,有些说不过去;况且他们已经决定即日还乡,请他们带陌生人回自己的地儿去,恐怕不好。退一步,假如这些都不是障碍,可那毕竟是林冲的亲戚,不是张教头的,去了也是寄人篱下,谁能保证今后生活究竟是冷是暖?

此时,方才那股自林黛玉眼里升起的笑波,也在他的脑海里荡漾起来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她去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回头朝后方望去,却没有发现林黛玉的身影,暗叹不好。显然,他能想到的,林黛玉只会想到得比他更快。

林黛玉孤独地在行走在回白桦林的路上。

一朵闲云漂浮在天空,好似一艘在无风带静止的船。它是那样苍白,那样突兀,活像是从另一个日子里落单的云。它和落单的林黛玉一样,除了慢慢地朝前移动以外无事可做。

已经无家可归了,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是一具尸体,只是一个僵尸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林黛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嫌弃。当初,我分明修为不精,却执着要下凡找神瑛侍者,结果错投人家;这次,我又犯了经验不足、判断不全的错误,没料到返回原先的人体里竟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至现在只能空叹后悔。如果被发现还没有承受应有的惩罚便私自下凡,肯定会更罪孽深重吧。我的人生全是错误,从没有做出过一次正确的抉择。林黛玉这样思索着,脸上浮现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这并不是她乐观到足以笑对一切,单纯是因为哭不出来罢了。

冰冷无情的尸体,如何能承载情意滚滚的眼泪呢?那种太阳穴在若有若无地颤抖的刺痛,那种眼角逐渐泛红的酸楚,那种晶莹的、纯洁的、温良的、溽热的、在眼睑上方微微飘荡的液体即将掉落的奇妙感受,那种掉落后在脸颊上形成两道透明小溪的过程中澎湃翻滚的情潮,那种小溪干涸并带走水分后被冷风吹拂时的肌肤的干燥……那种象征着她有情绪、有思想、有脾气、有个性、有需求、有生命的干燥!没有了,没有了……她的额发被风吹开。本该颤抖的肌肤没有任何反应,本该因这股风而着凉的身体纹丝不动,本该被碎发撩拨得发痒的额头也死僵僵的,无法传达任何鲜活的生命讯息。已经不再是一块活生生的皮肤了,只是一个名叫额头的纯粹的部位露在那儿而已。都没有了。

她继续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前走。虽说是疲惫,其实也只是她给此时的状态定义了这么个词而已,她感受不到疲惫。她整个人都是失重的,并且她知道,自己将永远失重下去。一直失重着,永远失重着。一直都为可能垂直掉到地心里去而惊恐着,永远都在黑黢黢的宇宙空间里坠落着。

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如果是在洋溢着父母的温言款音的童年时代,路的尽头就是种满了芙蓉的小院、铺满卧房的书籍、关于父亲如何寒窗苦读荣登探花的荣誉传说、掀开帘栊后可以看见在空中飘扬的开封居民烧泥炭的青烟、飞舞在后院幽径的矮树丛中的红甲虫、每年回归的燕子,以及有着妈妈的味道的晚饭。这些也确实曾是她的一切。而现在,路的尽头是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被恶官觊觎并骗走的母亲,刺配沧州的亲戚,以及背负着不知多少错误和罪孽的她自己。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感到自己的命运简直就是未知本身。未知的静谧,未知的声音,未知的前途,未知的死亡。这条走入白桦林深处的道路竟如此漫长。

天黑了。一轮淡蓝色的滚烫的月亮悬在中天。月亮不断洒下毛毛沙沙的光粉,就像侍女在处理自家姑娘的眼妆时所做的那样。月光撞上了石头,石头迸破碎裂,溅出雪青色的石粒。玫瑰从石粒的边角处喷薄而出。玫瑰跟随着晚风四处漂泊,最后粘在了山脚下的河流的脸上,跟随着水波翻滚出丁零当啷的声响,而后与鱼类的尸体一同封寂,变成一滩液态的凝蜡,俯沉水底。八百年后,就和泰坦尼克号的船甲板融合为一,进行有机反应,彻底变成地球上一颗玫瑰色的大疙瘩。

开封睡了。周围的一切都睡了。就像她那不会再出现的属于活人的感触能力一样,永远沉睡了。永远沉睡,永远消失。脚下峻峭的岩石,源起山巅的八百年后会遇见泰坦尼克的河流,挟带下来的泥沙,近在咫尺的沉默的白桦。一切都无法触摸,一切都消失了。黄昏和黎明,林冲佩戴的又脏又破的头枷,整个大宋的人群,整个朝代的草木与芙蕖,都在哪里?全都消失了。河南,江苏。本不该来的河南,本该奔赴的江苏。江苏东边的海洋。海洋,海洋,闪动着宝石一般的蓝光。从寸草不生的孤岛到波光粼粼的海洋要经历多少个春秋?消失了。一串串的葡萄、一粒粒的白雪、一颗颗的黄沙,还有那些木石、药草、金属矿脉、温润泥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都消失了。波斯的星盘,西班牙的纸牌,美洲的野牛,东北的老虎,澳大利亚的斗牛蚂蚁,隆起的赤道沙漠,夕阳美如孟加拉玫瑰的克雷塔罗,上万匹骏马的鬃毛一齐飞扬的锡林郭勒草原,消失完了。一百年后的但丁为天使般的贝雅特里齐所写的作品,四百年后的莎士比亚的戏剧,永远的万里长城,都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消失了。再也不能碰触这美好的一切。这个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腕皮肤,那里已经映不出漂亮的青蓝色的血管。她被毒死前都还在眷顾着大自然,可复活后却无法体会到为何大自然能令她眷恋。生的关联,死的变化。在角落,在书本,在山坡,在因无法感受而不能吐露诗句去描述的嘴唇,在裙摆,在香袜,在影子,在脚印,在眼睛,在余光。一切都在消失。消失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消失。正消失着这一切。她感到眩晕——或者说,她希望自己还能眩晕。否则,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得出最终结论:只能一死了之。

突然,一声堪称震耳欲聋的呼唤,第二次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林黛玉听到鲁智深在喊她,飞快把本来已经挂在树上的衣带扯了回来,赶紧系好,生怕被他看到衣衫不整的模样。

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这种羞涩的小心思能在一瞬之间就战胜求死的渴望。而那种求死的渴望,就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写作灵感一样,一旦被打断,就会即刻从心头消退掉,只余下怀疑和茫然。

鲁智深赶过来,还没有开口,就被林黛玉抢先了:“幸好你声音够大,否则我都飞回离恨天去了。”

“啊?”他不明所以。林黛玉还是像白天那样,冲他眨巴着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搞得他莫名其妙的。

“没什么。”她心虚地离开旁边这棵方才被选来上吊的树,“只是选个安静地儿,想接下来的出路。”

“那你想好了没?”

“没有。我已经无处可归了。”

“俺也一样。”

“太好了,能沾你的光。”

“还以为你会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我都没有装气的脾脏了。”

“洒家本来想直接寻你,却觉得还是再送林冲兄弟一程。那两个狗屁公人把他监进使臣房内后,又被酒保唤去,说是有个官人寻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在嚼些什么鸟耳朵,可疑得很,洒家就跟过去,看到了那个官人,是陆谦那日娘贼!可惜那天只是一拳打出他几泡鸟屎,没能要了那撮鸟的命。”

林黛玉顿了两秒。把不文明的用词在脑海里过滤干净后,她说道:“此人还活着,又在这个关节点上使小动作,恐怕是不肯放过叔叔。”

“那撮鸟就这点装坏屎的肠子,还用说么!他又参与陷害了你母女,肯定知道高太尉那厮的动向,依俺之见,你我的首要就是确认林冲兄弟的安危,然后把陆谦那日娘贼给揪出来,问出好歹,再一拳揍死!”

“此话虽粗,道理却好。”

“只是有一件事,眼下最为重要。否则,洒家半点力气也没。”

“什么?”

“忙活了一天,酒肉都没沾,口中淡出鸟来。”

林黛玉又顿了两秒。

“你把那只鸟吞回去不就行了?”

虽然林冲已经在配角栏明示了,但为了避免后续的误会,作者菌还是提醒一下:会有叔侄线,不是纯洁的叔叔与侄女。或者严格来说,侄女的感情是纯洁的,叔叔不是。

剧透固然不好,但这个是禁忌的范畴,不能打哑迷,无法接受的读者可自行做出选择。

*

①《水浒传》第八回:

就次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

②第九回:

鲁智深扯出戒刀……“兄弟……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的你断配沧州……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

③第九回:

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

意外掉落在北方的黛玉:妹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都听妹妹我的,齐心协力,齐头并进,把咱们的事业搞好,Understand?(微笑emoji)

鲁智深:咋咋咋!

史进:炸炸炸!

杨志:咋咋咋!

林冲:中中中!

秦明:嘎嘎嘎?

董平:乜乜乜?

武松:叩呗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爱如潮水(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