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共和国

夜深了,没有地方可供吃饭。

鲁智深气得就地躺下:“睡了。”

林黛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睡?现在?”

“不然呢?”

“为什么是不然?”

“为什么不是不然?”

“你好奇怪。”

“睡觉怎么奇怪了?现在找不到投宿的地,又没酒肉吃,只能先睡了再说。俺已经几天没吃好睡好了,告诉你吧,俺就这样,没吃好饭就没劲。倒是你,怎么这么精神?”

“我感受不到困意了。”

“为什么?”

“被夺走了呗。”

“哪个狗日的撮鸟剥夺睡眠!他妈的!告诉我,我来帮你厮打!每次想到有这种不让睡觉的人存在,我都忍不住替阎王爷喊冤。”

“冷静些,我只是开个玩笑……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那能怎么办?懒得到处投宿了。”

“你打算睡多久呀?”

“越久越好,睡醒后再帮你报仇。起床太早,会变傻的。”

“多谢你这般好意。家里还有些许细软,如果你不嫌弃,就全部拿去吧,当路上的盘缠用,千万别再饿肚子,亏待了自己。我这就回去给你拿。”

林黛玉正准备转身,却忽然听到前方草丛窸窸窣窣,吓得娇躯瑟缩,完全失了方才的冷静样子,下意识往他身边靠近。见她这么警惕,鲁智深也将手摸向戒刀,强打精神,凝视前方。

几秒后,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窜了出来。

林黛玉惊魂未定,犹自颤抖:“还以为是鬼……”

这一瞬间,鲁智深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语。他哭笑不得地收回了刀:“你都能林里刨坟了,还能起死回生,不比鬼更吓人?俺还从没为一只耗子拔刀过,说出去都丢脸,教江湖弟兄们嘲笑!”

林黛玉佯装气恼,回头瞥了他一眼,娇嗔一哼。随后,她像美人鱼一般摇摆裙鳍,动作浑然天成,轻飘飘地游入月夜,离开了。

回到家后,林黛玉在自己的卧室里为鲁智深收拾盘缠。忙活了一会儿后,外面传来了开门声。不可能是她的父母,也不可能是在睡觉的鲁智深,更不可能是已经回娘家了的林娘子。她后背发凉,不敢多犹豫,连忙躲到了书架后面。

外面传来了对话声,是两个人。粗鲁的动作,紊乱的脚步。她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下了陌生男人闯入家中的可怕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对话声也是。

“搞了半天,这里才是她女儿的闺房。”

“操!白找了那么久。刚才就看到这个房间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里。谁家闺女一屋子都是书啊?”

“就是,谁能想到。”

“母女都是奇葩,一个害得我们三更半夜来收拾烂摊子,一个房间里没点正经的东西。”

“你别说,虽然奇葩了点,但我白天在衙内那儿看到了她,果然是个绝色的小娘子,怪不得衙内要想方设法哄她。”

“真的假的?那她女儿肯定不会差,就这么被毒死了,可惜。”

“说不定还能找到她的尸体呢,咱们快找,能趁热!”

排列严丝合缝、密密麻麻的书架完美地掩盖住了林黛玉苗条的身影,加上两人对书架完全没有兴趣,并没有朝这边走来,所以林黛玉完全在他们手中灯笼所能照耀的范围之外。她听到两个男人在翻箱倒柜,听到他们在她心爱的书桌上放肆地摸索,听到他们在翻出她的衣服后诉诸于口的意▎▎淫内容,听到他们在说出趁热后的猥琐狂笑,在心里疯狂祈祷自己能顺利躲过去。神龛中的观音菩萨一动不动,没有对她的祈祷作出回应。

男人们摸完了书桌后,顺理成章地沿着墙上照去,看到了挂起来的一副画像。他们先是照到了画卷的底端,发现了给卷轴打底的繁美花纹,认为这是一件可以卖出好价钱的古画,于是兴奋地将灯笼抬得更高,一路向上看。林黛玉从书脊上方的缝隙中隐约窥见他们的动作,也猜到了他们的行为。那是她的画像。

毫无疑问,即便林黛玉那立体的容貌被压缩扁平,即使黑色的墨渍将她的美丽进行了平面软化,即使这幅画的还原度都比不上路边小孩用泥巴在土墙上的天马行空的涂鸦,但这份差得可怜的还原度依然足以塑造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美的女人,甚至已经超脱了人类历史之外,足以让所有见到这幅画的人都脱口而出:她只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灯光朦朦胧胧地洒在画像女人的脸上,漂亮的双眼皮一览无余。形如钩月的双眼皮下方,静静地嵌着两只含情脉脉的黑眼睛,赛过两杯深淳的美酒。

画像的视角是自上而下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的脖颈和锁骨。从下颏处一路滑到肩膀的线条优美无比,柔如弯环,没有一点儿脂肪褶绉,飘逸着她与生俱来的超于凡人的绝代风采。灯笼的垂顾之下,那对游弋着淡红色光辉的锁骨是如此的浪漫而脆弱,那颈项根部处被红衣领口所映上去的深紫色阴影是如此的灵动而悲伤。匀圆的肩膀,古埃及时代的人就有的肩膀,神圣罗马帝国每个人都有的肩膀,汉族人自历史长河中出现起便有的肩膀,即使再过十个世纪也依然会是人类身体一部分的肩膀,连接着肩胛骨与锁骨的肩膀,优秀到可以成为整个时代的时尚追求标杆的肩膀,肌理色泽胜过璞玉的肩膀,线条似裁、情态如描的肩膀,承载着好几代人沉淀下来的审美的具现化的肩膀,让石沙肝肠寸断,让草木相思难当,让日月自认庸常。

画像所带来的震撼简直是降维打击。它做到了这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彻底颠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朴素与纯洁。

男人们开始对着这副画像手▎▎▎淫。尽管画像中的仙女穿得再正常不过,他们也在脑海中将能想象到的极致的诱惑赋予到这位仙女身上。在幻想中,仙女能干出一切突破智商底线的蠢事,甚至可以只为了被偷走的衣服就以身相许。仙女从池水中起身,滑倒在岸边,眼泪渗入地底下,樱红的嘴唇变得比槐树树冠南面的槐尺蠖还要灰白,完美的下巴沾上泥泞的污秽,羞耻地遮盖住早已被窥见的身体,用最原始最古早的求爱话术呼唤着某个除了善良老实以外一无是处的男人,期待他从暗处里走来,然后大发慈悲地收容她。

神龛中的菩萨的双手从银衣袖下伸出,手势优雅且神圣,手掌中举着一个洁净的小水瓶。也许她的水瓶里就装着阐述无垢的维摩诘经,甚至可能她那紧闭的眼睛里就藏着万法如幻的放光般若经,但她永远只是在那里坐着,没有拯救过哪怕一个身陷泥淖的女人和当牛做马的穷人。她什么都没有说,任由这两个人对着画像极尽玷污。

为了方便手▎▎▎淫,男人们把灯笼放在了旁边的桌面上。那只灯笼宛如一朵开在黑暗室内的红莲,把那仿佛被牙齿啃过的零碎光芒洒在不远处的书架上,这使得林黛玉能比方才更加清楚地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虽然她宁愿看不清。

男人们的身影在面前的一片微弱红光中如蒸汽般晃动,丑陋刻板的脸庞像是停止流通后积灰多年的铜板一般厚重黯淡。一条黏腻的口水丝连接起张开的两片嘴唇,从里面发出的声音愈加兴奋和恶臭。他们射在了她最爱的书桌旁,随后便像是伏在贵宾餐桌下安睡的牲畜闻到了残羹冷炙后一样,猛扑过来抢夺画像。

还是那个陪伴她从小到大的书桌,还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闺房,还是那副她引以为傲的母亲为她画的葬花图,但在此刻,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散发出一股闭塞的、霉烂的、陈腐的、湿臭的、不透风的、冷酷刺骨的味道,一股像是犄角旮旯的黑店里飞满蝇虫的人肉餐桌的味道。

林黛玉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但是,营救母亲的愿望,在她那一片仿佛被金属炙烤了的心潮海洋里抛下了求生的锚。就这样,海洋里诞生出了一粒猛烈的火种,很快便向四周迸出燎原火星,像发射出去的神箭般熊熊燃烧。

火焰在她的血管中激荡沸腾:绝不饶恕、绝不饶恕、绝不饶恕!

于是,她主动站了起来。

还在体会余韵的两个男人被角落书架的动静吓得回神。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又似乎有个人形藏在后面。他们提起灯笼,走去查看。

来了,靠近了。通过方才那模糊的人形在他们眼里越来越明确了,同样的,林黛玉眼里的他们也越来越清晰可见。

退无可退了!随着她这句心声的落磬,红莲似的灯火也越发猛烈地扑到书架上,仿佛一道劈下来的带火闪电,开始冲着这个死角处震动。不仅是灯光,在她的头上,还有一道思想的光也在飞速旋转,宛如戏子手中变着花样旋转的扇子。

她想着:绝不饶恕、绝不饶恕、绝不饶恕!

于是,忽然!她的身影被这道复仇的闪电从头脸正中一直到两脚间劈成了两半,一半如铁漆黑,一半如莲敞亮。这道光就像刚才那副颠覆了两个男人心态的画像一样,也即将彻底颠覆她的人生——啊,淑女!闺阁淑女!就该笑着承受一切恶意与意▎▎淫的淑女!谁叫你站起来反击的?谁叫你去染指那些暴力、那些果敢、那些爱恨的!你该成为立在缥缈虚幻的广寒宫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像旁边这位神龛中一动不动的菩萨一样,以超凡脱俗的态度对待人世一切,不为人性真善美和假恶丑所动。你是清冷疏远的,是仙风道骨的,你的声音是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大雅天乐,你的气息是足以让凌霄宝殿上所有神仙都心魂荡漾的曼妙清香!你在干什么?这样的你,到底在干些什么!你这是打算报复打击吗?怎么可能会有超逸的仙女心中想着报复?那是被尘俗所扰的人类才会计较的东西,那是最狭隘的东西!你、你——闪电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巨雷,接着是一连串的新的闪电,将立在这个角落的林黛玉照得惨白!

她的内心更加轰隆翻滚,乱如狂潮:绝不饶恕、绝不饶恕、绝不饶恕!

一道灵感击中了她。人来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肌肉和皮肤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劳损,那么在理论上,我是可以推倒这个书架的吧?这样想着,在担心受怕的试探与迫不及待的激愤之中,她行动了。

几百本厚载博物的书籍登时掉落,伴随着成堆的文物收藏品和沉重的实心木架一起扑向了靠近的男人们。很明显,为了保护林黛玉,它们都出手了,并且很默契地集中砸向致命的地方。

一声响彻邻里的巨响,结束了这一场无声的闪电之争。鲜血缓慢地漫延着,直至触到了地板的褐色缝隙与林黛玉的鞋子边缘。

她赶紧拔腿逃离此处,却没想到一只粗糙的手从书堆底下伸出,擒住了她。只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有半口气。她正在跑动中,被这一抓,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更重要的是,心血来潮式的勇气的保质期实在太短,这一跌就像是从无所不能的梦境中回到现实的契机,电光火石间的激情之后,那种根植在内心深处的对暴力和黑暗的恐惧又涌了上来。她挣脱不得,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始终哭不出来。

大喊着:死婆娘竟然敢偷袭你老爷!那人抽出腰间佩刀,准备砍断她的腿。

黑夜中,刀刃绽放出一瞬间的雪光。她吓得闭上眼睛,在心里大喊着妈妈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即将落下之际,门口处忽然传来雷鸣般的一声爆响,一条铁禅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嗖地飞过来,将这把刀登时冲到九霄云外。佩刀和禅杖同时撞到墙壁上。禅杖牢牢地嵌入墙体,刺出一道长至天花板的缝隙。佩刀已经支离破碎,堆积在墙角边。

门口一个高大的和尚,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弯着腰跨步走进来。

林黛玉刚想说话,却被他抢先:“你的房顶该修高点了。”

鲁智深并不是只会自称“俺”和“洒家”。

《水浒传》第七回:

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

《水浒传》第九回: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抡起来打两个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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