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自古就赞扬山茶，“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①（①：[宋]陆游《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

山茶开得艳丽，即便是落花，都是一落一整朵，落地为泥了也是一身矜傲不羁。

哮天被山茶花色吸引了目光，凑了过去闻了两下：“就是这个！”

“这朵是我老家的花，”王听雨将山茶放在了面前，未用仙术，花却自己浮了起来，“我们那地方，听说，漫山遍野都是山茶花，红的花绿的叶，落花的话会整株掉落，地上也好看。”

杨戬挑眉：“听说？”

“我没见过，但是之前碰到的人都说，下面有很多山茶。”王听雨应答，她嘴里的“下面”，便是指的人间。

她轻轻地隔着外面那层雾气捧起了这株山茶。

“这是自我有意识后就一直跟着我的，所以我很喜欢山茶，”她弯了弯眼睛，继续说道，“后来我发现，天界里没什么山茶，所以我想，这朵花应该是我来天界之前就跟着我的。”

杨戬敏锐皱眉：“来天界之前？”

这个时间点就很有意思了。

一千五百年前，封神大战之后，姜子牙怒而斩断了登天大道。虽说是登天，但是实际上是把三界的道路一并切断了。

随着时间流逝，杨戬与沉香，前后劈开桃山与华山。

就这么一个破封神榜，来来去去的，跟着三界的通路一样，建起来又摧毁掉，摧毁后又建起来。

天界乱成一团，更别说人间。

生灵涂炭。

按照王听雨的说法，她诞生在人间，却在诞生后来到了天界。无论是被人带上来的，还是找到方法偷渡上来的，像是王听雨这种毫无法力的人，是怎么能顺利登上天界的？

就在杨戬还在绞尽脑汁想的时候，少女突然笑得狡黠。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了一小段距离，带着一丁点的“只有我知道的”小心思说道：“我是躲在货仓里来的……神仙们偷渡下凡，但是那些法宝啊飞船啊什么的总不可能永远留在人间，你说是吧。”

杨戬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疼：“我怎么知道，我寻常下凡，一踏云彩便回到灌江口了。”

见王听雨又探头探脑的，杨戬实在是忍无可忍，屈起手指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看什么呢。”

女孩子吃痛，倒也笑得开怀：“封神榜的损毁，总和你们舅甥相关。”

像是想到什么了一样，王听雨越笑越开心，到最后甚至在扬声大笑里，还隐藏着几分微不可闻的叹息和落泪。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啊，二爷……二郎神。”

天庭若是不乱，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来寻求着唯一的一线破局的机会。

***

得知了王听雨可能也是几百岁甚至上千岁的老妖怪过后，二郎神府邸上的酒那是一点都存不住了。虽然说天界本就少烈酒，更别提杨戬喝酒向来就只是喝个味儿。

但是看着王听雨这种一碗接着一碗，把酒当糖水喝，甚至还自顾自地一边斟酒一边叹气的样子，杨戬还是觉得自己快气笑了。

王听雨也不在意杨戬试图夺酒的模样，嘴唇动了动。

开始交心。

“我每次死掉，就会重新回到这具身体了，哪怕骨折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儿的，也会回来……身体上有伤，自然是痛得不行，这个痛，一直持续到我重新将身体接上，或者吃点什么药才会好。”

女孩子喃喃道，说的话比水雾云烟还轻。

“杨戬，你说，我这种样子，也配被称为人吗？”

女孩子的表情看起来一副闲适悠然，实则情绪早就在不稳定的边缘了。

她猛然站了起来，吓得在一旁跑着追自己尾巴的哮天都抖了一下。

王听雨扯着嘴角冷笑着：“血肉苦弱？再怎么样，我明明也是人！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非要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杨戬不应，脑海里却在整理这几日收集到的信息。

王听雨不会死，而天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王听雨不会死，天界的高层基本上都知道，再加上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只要有了想要查的心思，就会有人能查到，蓬莱后巷里的某个人，是天界神仙们，最好用的工具。

“我应该是偷渡上仙界的，”王听雨又重新坐回到了窗边的凳子上，斟酒，又喝，“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从出生后就没见过父母了。”

从王听雨有记忆开始，就是在蓬莱的阴暗巷道里长大的。偶尔碰到了落魄的老神仙或者善良的人，赏一口饭吃，后来能跑能打了，反倒是混出了些名堂，帮小葫芦仙儿卖过假药，到处跑腿，偶尔揍人，也在方壶的酒馆里跑过堂，当过打手。

也就是现在的神仙不吃人，像王听雨这种出身的人要是在混乱的人间，恐怕早就被吃了，或者被彻底卖了。

王听雨的确没常识，但是她不傻，不如说因为一直在阴暗地地方成长，她比寻常人更敏锐。

她知道，那些来找她的人，她看的眼神，都不是一个看活人该有的眼神。

唯有她去追寻——王听雨有些紧张地看向了杨戬。

她在害怕，害怕杨戬在听说了她的事情后，也会用同样的、看将死的怪物的眼神看她。

杨戬抬头，双眸定在了她的身上。

和王听雨所恐惧的不同，杨戬的双眼是清澈的、纯粹的。

也是痛苦的。

与她对视的时候，连里面的打量味道都透着一股温和和蔼。

“什么是人，什么又非人，”杨戬轻抿了一口酒，“口吐人言，行的是人事，你可比某些东西看起来更是个人。”

“……”王听雨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接着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愧是二郎神。”

释怀亦是很难释怀，但是那些浅薄的感谢的词句也尽数黏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杨戬挥手，不甚在意：“什么是神仙，什么又是人？我不过是梅山来的杨家二郎罢了。”

哮天犬左看看右看看，又百无聊赖地坐到了一旁，变回成小孩儿的模样，支着下巴噘着嘴。

小孩儿心思根本不理解这两个人怎么话都说不清楚。

明明两人估摸着内心都写了八百条抒情的剧本了，但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二爷啊，”女孩子突然凑到杨戬的身边，吓得哮天直接恢复狗的样子卡在了两人中间，“哮天，你别紧张啊……这朵花是送给二爷的。”

女孩子笑得好看，似乎在拼尽全力散发善意。

她的指尖微动，那朵山茶花就朝着杨戬漂浮了过去。

杨戬抬手接过，状若无意开口：“既然这花都给我了，你身上，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啊？”

王听雨的手指按在了腰后的匕首上，微微俯身，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二爷想看什么？”

她身上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之前那个棉麻锦囊，就剩这朵花了。这些都是无人可动的宝贝，自她有意识后，就一直跟着她的东西。

“……算了，”杨戬双手一挥，两人的距离又被拉开了一些，“你真的舍得把这朵花给我？”

王听雨“嗯”了一声：“这花一直跟着我，谁都夺不走，我也觉得它挺好看的，所以，如果到时候我死了，山茶花却跟我一起被埋地下，也太埋没它了。”

杨戬却竖起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掐了个手诀：“若是凡间的花，不可能一直不谢，而仙术的消失，已经是千年前的封神大战的事了。”

***

杨戬“我劝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

王听雨压低身形，匕首已经抽出来了两分。

然后她看见了旁边的哮天，一直在对她挤眉弄眼。

王听雨后知后觉地收了手。

也是，现在和杨戬对上没有任何好处，即便是杨戬现在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杀她，她也只会在下一刻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而杨戬下手，向来是个没轻没重的。

想了想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和那种挣扎在疼痛和晕厥的边缘，不得不去找东西医疗自己伤口的痛苦，王听雨将匕首放了回去。

太亏了，她才不做。

“不过二爷啊，这两万贯你都收了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真的下手啊。”王听雨站直了身体，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强弩之末，却仰着下巴，矜贵又死气沉沉的。

杨戬顿了一下。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严肃。

这下得算杨戬开始心虚了：“哎呀，生命诚可贵，别说这种傻话了，我说你啊，既然还在现世里，那就在现世这边好好玩耍吧。”

杨戬又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明明外表是个小孩儿，也是小孩儿心性，那就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至少在梅山、在二郎神府邸的时候，你可以尽情当个小孩儿。”

王听雨垂眸，轻轻摁着刚刚被杨戬弹额头的地方。

她的手掌一翻，直接拉住了杨戬的手腕。

如同枯死的树枝，上面开始有了新的血肉与脉搏。

王听雨挑眉，故作恶意地笑着：“如果不杀了我，那你得把杀蛟妖的那两万贯还给我。”

杨戬瞪了他一眼，他的钱早就分下去了，哪儿来两万贯来还给他。

杨戬也跟着一翻手，重新将王听雨的手掌摁在了自己的掌心下面。

他有些心虚：“啊哈哈，这样的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四周环境猛然安静了下来。

女孩子眉眼弯弯。

“我本就是浮萍无根之人……二爷给了我名字，我是不是，也算是你所怜悯的，苍生中的一员了？”

所以救救我吧。

二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