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崩溃大哭之后，龙御风像变了个人似的，每日早起早睡，按时吃饭，练剑、读书、授课、处理世尊布置下来的派中事务，不忙的时候还会和火夕、舞青萝一起喝茶聊天。笙箫默见徒弟比前段时间有精神，颇感欣慰。舞青萝则是把手搭在龙御风肩上：“这才对嘛！什么压力郁结，发泄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她仍定期去窥世镜处，却只是探知魔界的异动，再也没有看过凡间。

不出数月，龙御风突破了修仙九阶的第八阶“造化”，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一日晚间亥时，龙御风正和云端一起夜巡，胸前的吊坠忽然微微震颤。她起先以为是幻觉，不去管它，谁料吊坠的震颤越来越强。隐隐不详的预感叫她有些焦躁。

吊坠也不明白，按说没有肉身是不会生病的，怎么今日像发烧一样，忽冷忽热，晕眩混沌。

夜巡完，回寝房的路上，龙御风突然顿住脚步，一声不吭地扭头往回跑去。云端一路小跑跟上她时，已到了窥世镜所在的偏殿门口，正要张口问，听到师姐说了一句：“你替我守在殿门外可好？”还没等云端答话，龙御风就进了殿。

关掉殿门，屋内一片漆黑。龙御风一挥手点燃了镜两侧的灯。

临安牛家村曲三酒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杨康、穆念慈、陆冠英、程瑶迦，还有欧阳克……

欧阳克正仰起了头喝酒，杨康在旁笑着。穆程陆三人立在边上一动不动，似是被人点了穴道。门口一具棺木上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灵柩”，正是杨康死去生父的灵柩。气氛诡异，龙御风心中的不安感又增进了一分。

忽然，杨康手握一截铁枪的枪头，深深刺于欧阳克小腹之中。

这一下变起仓卒，龙御风心下大震。

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爷，你到底为甚么要杀我？”

来不及听杨康答了什么，龙御风提了剑便冲出殿门外，正和闻声回身的云端撞个满怀。云端见她神色慌张，忙拉住她问：“师姐去哪儿？”

龙御风握了握云端的手，一句“帮我瞒住”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轻轻挣开云端，御剑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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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克醒转之时，发现自己躺在曲三酒馆后面的废园中。他平生最是爱洁，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去拍头发和衣衫上的尘土，却发现触碰不到自己的身体，乍想起刚才种种。一低头，竟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自己脚底下。

“原来我已赴阴世了么。”他喃喃自语道。

忽然间欧阳克被两个“人”架住。那二“人”面孔模糊，看不见表情，拖拽着欧阳克往废园后的竹林之中奔去。

“这二人莫不是鬼差？”欧阳克兀自在看过的各式杂书中搜罗回想。按照《太平广记》记载，自己这种遭人谋害的情况，须先在枉死城中关到阳寿应尽，再接受阎君审判。回首一生功罪，总是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到时阎君审判，还不一定能投胎转世，或得堕入地狱也说不定。

他对诸多可能的结果倒也坦然，只是这样英年早逝，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叔父是不必担心的。

便在这时，一阵风动，一位仙女从天而降。

那仙女以纱覆面，一身淡蓝色拖地衣衫，掌风所及，两名鬼差踉跄着连退几步。欧阳克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什么，已被她抢过来护在身后。

龙御风卓然独立，声音凄冷决绝：“两位鬼差大人，我不想伤了你们。只是这个人的命，我要了。”这话说得温和，但不容违拗，连欧阳克都惊诧不已。

一名鬼差上前道：“不知仙娥是何方神圣，有没有阎君的公文在手。”

“我并非奉阎君之命而来。” 她从不打诳语。

另一个鬼差接着道：“私改凡人命数是大罪，可不是闹着玩的！仙娥如今将这个鬼魂还给我们，我们便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若你非要与我们为难，我们只能秉公上告天庭地府。”

龙御风怎么会不知道仙冥两界的规矩，听到这句话，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她在镜中看到欧阳克丧命，想都没想就冲了出来，一路上风驰电掣，不计后果。此时两名鬼差的话，把她拉回了现实，不免隐隐作怕。

欧阳克站在她身后，看皎月清辉，倾泻在她漆黑的云发上。他自然想活下去，只是听到两名鬼差的威吓，又见这位姑娘犹豫不语，不知是不是在害怕，不禁生起怜惜不忍之念，抢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一介凡人，仙女与我萍水相逢，不必为我冒险。”

这话不知怎么触怒了龙御风。她甩下一句“少废话”，收了欧阳克的魂魄纳入袖中，回身往曲三酒馆飞去。

两名鬼差自知不敌，也不追赶。

竹林尽头便是曲家废园，欧阳克的尸身仍躺在那儿。龙御风感知到酒馆之内，杨穆陆程四人虽不知去了哪里，黄蓉和郭靖却在密室之中，自己如若在废园内施法，定会闹出动静。

她掩在竹林之中，将一棵翠竹变作欧阳克的模样，又将欧阳克的尸身与翠竹所变的假欧阳克易地而处。

尸骨尚未冷透。龙御风封住他小腹的伤口后，默念咒语，双手结成法印……

欧阳克只觉得小腹的伤口连同五脏六腑，剧痛难当，登时痛到神志清明。

他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龙御风没想到，一向防微虑远、瞻前顾后的自己，竟做了一件违反天规、不计后果、只为遵从本心的事。每日顶着满心的负罪感，只求能在镜中看上一眼的人，自己竟救了他的命，现在就躺在身旁。她像是解除了某种枷锁一般，倚在背后的一棵翠竹上。

从长留山御剑至此，本已消耗不少体力，又施变幻、附身、疗伤诸般法术，损耗了不少真气。适才一直绷着一根弦，紧张之际感觉不到累。龙御风心神放松，才感倦意袭来，长舒一口气：“现在好啦。别说黑白无常，就是阎君来了也带你不走。”突觉得一只颤巍巍的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这袖子收纳得了一树繁花，也收纳得了我的魂魄。”欧阳克将她的衣袖攥住一角，征怔地瞧着，声音虚弱低缓。

听到“袖子收纳繁花”，她的思绪游移了一瞬，而后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在欧阳克额头一摸，询问道：“你发烧了，我送你回家可好？”

欧阳克抬起头来，仰望着龙御风的双目，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吧。洛洛。”

距离上一次对视，已经过了六千二百四十五天。虚弱和颓唐掩不住他眉眼之间从少时一直绵延至今的英气。

龙御风心神巨震，险些没能把持住。

她这才知道自己十七年来抱有的是怎样的心情。一方面心知肚明这都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又忍不住地心怀期冀。

沉默了片刻，她轻轻掰开欧阳克的手指，轻如耳语地说：“你认错人了。”

即便相认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吧。接下来等着她的，只有……

忽然间，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虽带他不走，却能押你回去问罪。” 那声音阴鸷可怖，带着某种刮在骨头上的喑哑。

龙御风下意识地一回头，骤然看到白纸一样煞白的一张脸，舌头耷拉着，直伸到胸前。对上她的目光的瞬间，他惨白的鬼脸面具慢慢地扭出了一个……近乎是笑的表情。

她不禁“啊”的惊叫出声。

一张更为凶悍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只因为面色太黑，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他幽幽地从纯黑的长袍中深出手来，拿起龙御风的佩剑掂量着：“地府的小兵见识短浅，不识得这把灵犀剑。“他哼了一声，接着道，“长留。没想到长留的弟子也会做这等藐视天规，私通凡人之事。”

龙御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黑白无常的目光冷冷地照在自己脸上，动弹不得。

在仙界十七年，她斩妖除魔，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只是往日都站在正义的一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现在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

欧阳克凡人之躯，只闻其声，却不见黑白无常，只看见原本放在地上的那柄剑平地而起。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自己虽然得救，却将她置于险境。危急之时，伤处痛楚更甚。

他咬紧牙关，叫道：“别管我……快，快走！”

1. 男人的声音显得越发阴冷可怖，带着某种刮在骨头上的喑哑。——priest《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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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