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御风强作镇定:“二位神君再给我几个时辰的时间,我将这人送回,自会回长留请罪。”
白无常冷哼一声,讥道:“你回长留请罪?你们长留的花千骨和朔风,偷盗神器,杀蓬莱掌门。长留自诩门规森严,怎么通缉令下了这么久,连个影子也没捉到?莫不是你们自己想得洪荒之力,监守自盗?你现在就跟我们回阎君殿。”
欧阳克急叫道:“我没事…你赶快走罢!”
龙御风心中一震,不觉愤怒、爱惜、自怜,诸般情绪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黑白无常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长留山千年清誉,岂容你毁?我是长留弟子,该如何处置还轮不到冥界做主!”
说罢她夺过灵犀剑,剑气横扫,竟生生将黑白无常震出十几丈开外。随即变出一捆绳子,将欧阳克绑缚在自己背后,御剑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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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大地,山川,河流,都到了脚下。天空苍茫无边,繁星闪烁。
欧阳克伸手,浮云如海浪一般从他指尖倏倏略过。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都经历了。回想自己前半生的种种跌宕起伏,都不及今日之惊心动魄。
迎面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在他的脸上,欧阳克觉得自己像风筝飘在空中,加之伤重发烧,意识恍惚,更感到一切都极不真实。
唯一真实的,只有她缕缕发丝之间传来的,记忆深处的气味。
他本想自行站立于剑上,尽量不让她承担自己的重量,谁料断腿还没好全,不能吃力,只得伏在她背上。又不敢扶她纤腰,便抓住二人之间的绳子以期稳固,说道:“我…在下不能站立,多有得罪。”
龙御风这才意识到他靠在自己背上,脸一红,道:“我现在送你回白驼山,要三四个时辰。你且休息片刻。”
欧阳克凛然道:“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仙女的大恩。”
这话中的疏离感不由令龙御风有些错愕,但转念一想,二人本就交浅,何必言深,最后只是笑道:“我刚救你性命,你若粉身碎骨,岂不是忘恩负义?”
欧阳克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顿了顿,道:“我有一事不明。仙女怎知我有性命之忧,又为何要救我呢?”
龙御风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便道:“我御剑之时不能乱了心神,不便回话。你且帮我注意着黑白无常有没有追过来。这里是仙界,黑白无常行进时会留下黑白两道云气,凡目也是可以看到的。”
“那黑白无常鬼会不会拿你怎样?”
龙御风只管御剑,却不说话。
欧阳克见她不答,轻声道:“我们凡人到庙里见了神佛的塑像,都要祷告、祈愿、忏悔。我如今见了真的神仙……你只听我说几句,不必回答我,这样好吗?”
龙御风点点头。
“我勉强算得上是堪过生死的人。”
“我单名一个‘克’字,是父母愿我‘克己复礼’,但我却管不住自己。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奢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最后落得废人一个,自作孽而为人所害的下场。”
“我有生父却不能相认,我也永远达不到他的期许。母亲只把我当成一个错误。我看似倚红偎翠,风光无限,却没有真正的爱人。我看似有许多朋友,实际上他们只会在危难时分抛下我,笑里藏刀地算计我,甚至处心积虑地要我死……”
龙御风听他言辞真切,心中甚是动容。
她料想他是发烧得糊涂了,才将这些话说予自己听。
“这样不堪的我…被世界遗弃的我…你会来救我…”欧阳克越说越激动,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两道泪水从面颊上滑落下来,“我去找过你。然后我就…然后我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就…是我,是我等得不够久…”
欧阳克将头轻轻埋在她颈窝里,声音嘶哑,身子微微颤抖着:“我认出你,不是靠你的容貌,亦不是凭你的声音。这神木花林的味道,在我欧阳克此生遇到的千万人里,只有你一人。我知道是你。”
龙御风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不意脚下一滑,从灵犀剑上栽落下去。
这一下十分危急,二人垂直下落,如此高度,定要摔得粉身碎骨。
说时迟,那时快。龙御风听到耳边呼呼风声,大脑陡然清明无比,即刻念出心法口诀。那灵犀剑从高处如一道银虹直掠而降,稳稳地落到她脚下,将她接住。
欧阳克本就伤重发烧,适才高速下坠,五脏受震,一时晕了过去。
龙御风惊魂未定,吓得腿都僵了,不禁自忖:“罪过罪过。果然使什么仙术都要心神合一。”一回头见欧阳克已然昏厥,探他鼻息脉搏,发现并无大碍,心下反倒庆幸他不会再对自己说话了。
她屏气凝神,调整呼吸,一路向西。
越过滚滚黄沙和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深处出现一片绿树成荫、风景如画的草原。草原的另一边便是昆仑山脉。此时天已破晓,但见远处披云戴雪,染上一道金边的,便是白驼山。白驼山奇峰逸出、山势险峻,依山建有规模庞大的宫殿和城堡,十分雄伟壮观。山上各处险峰皆有关卡及防御工事。
正殿前的弟子们眼见着蒙面的仙女轻盈如梦,身负一人从天而降,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拜见仙女娘娘。”
龙御风收了剑,朗声道:“你们少主的寝殿在哪儿?另外烦请你们太夫人来一下,我有事要交代。”
弟子们这才抬头,见仙女身上背负的人正是少主欧阳克,皆是一怔,半晌才站起动作,通报的通报,带路的带路。
几名女弟子在前带路,龙御风背负着欧阳克,后头一队随从跟着。
欧阳克倾慕汉文化,他的寝殿及周围的厢院、亭台皆依大宋风格改建过。一行人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不一会儿侧入正院,绕过一屏万马奔腾大理石刻照壁,穿过一片甬道,便来到寝殿。
前面带路的女弟子已上前打开寝殿大门,退到两侧。甫一进殿,龙御风就愣住了。
房间正南墙上悬着一副巨画,似是年代久远,画纸有些泛黄。
一片纯白的花海之中,白裙碧衣的少女,正在采撷花瓣。那少女画得眉目精细,气韵传神,微微侧头,嘴角似乎含笑。远处雪山苍茫,水波浩渺。
画的左侧附着一首词。
“春游浩荡,花朝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仙…仙女娘娘”,一名女弟子见她没有放下欧阳克的意思,反而怔望着墙上的画默然而立,颤颤巍巍地走到龙御风身边,轻声道,“床在那边。”
龙御风应了一声,这才将欧阳克放到那张能并排睡下四五个人的大床上。
欧阳克依旧没有醒转,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但气息平稳,应该没有大碍。龙御风想起他断了的腿骨还没有根治,便为他医治起来。欧阳锋虽也为他医治过,但凡间医术再神,终归只能使他正常行走,下盘功夫和轻功却不能再练。
“太夫人到!”
一名头披紫纱的妇人先向龙御风微微一礼,移步床前,却不似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垂泪焦急,只是淡定地为儿子把了脉,又为他盖好被子。
欧阳夫人走到龙御风跟前垂首作揖:“多谢仙女娘娘救我儿子。”
她容貌妩媚,神态气质却是高贵冷艳,凤眼斜飞,高鼻深目,浓密的长发梳成几股辫子,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只是左脸一块淤青痕迹,因皮肤白皙而更显扎眼。
欧阳夫人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但依欧阳克的年龄来算,他母亲应已五十多岁了。龙御风不禁想,“如果师娘还在人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欧阳夫人见龙御风望着自己,以为她在看自己毁容的痕迹,忙将头纱向前扯了扯,遮住大半边脸。
龙御风把欧阳克遇害一事简略说了,只隐去了杨康的名字,让欧阳夫人不必寻仇。又说到他小腹的外伤与腿疾已大好了,五脏的内伤需得静养数月。
欧阳夫人道:“敢问仙女娘娘是何方神圣,我们好为你供奉神坛。”
龙御风冷不防瞥见黑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绝望心灰中,却又隐隐有一丝释怀:“我是成不了神仙的了,供奉就不必了吧。有句话,请夫人转告令郎。”
“仙女请讲。”
“请夫人转告他: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龙御风对欧阳夫人笑了笑:“我该走了,望夫人珍重。”
“仙女娘娘且慢,”欧阳夫人上前两步,“天下凡人千千万,不知仙女娘娘为何救小儿?”
龙御风停下脚步,将手伸进衣内,从颈间拿出半枚人面吊坠。
1.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张岱《自为墓志铭》
2.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南宋历史上真正的丘处机写的《无俗念》。
3. 《论语·述而》:“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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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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