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并著莲舟不畏风(22)

汉水浩浩汤汤南流,犹如一条人间玉带,江上烟波浩渺,两岸山色迷茫,笼罩在细雨蒙蒙之中。

姜兰璧驻足江边观赏着这山光水色,凝思不动,忽听到水声之中夹杂着一道极轻微的呻吟声,是女子的声音,循声辨认,发现是从渡头边的一只小舟里传出的。

她立刻唤来下人前去询问。

自姜兰璧从西域回到荆州后,王保保便派了众多婢女贴身侍候她,出入不离人,更是拨了几个手下高手过来,美其名曰保护她,实则监视她。

这次出来也是如此,一行人大张旗鼓的,普通人见此排场,避之不及。

姜兰璧看了眼不远处的赤发头陀,满脸留有被火灼烧过后的疤痕,他叫苦头陀,身患哑疾,是西域花刺子模国献来的武士,也是除了玄冥二老之外,王保保最倚重的高手。

王保保特地派他来保护自己,倒是大材小用了。

这时,侍女匆匆赶回来回话。原来那小舟上有一妇人正在生产,生产不顺,但船家贫寒,请不起大夫,她的丈夫焦急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渔家不同于农人有地有田,只有一叶小舟,吃住都在船上,平日里依靠撑船载客或是捕鱼为生,若是碰上坏天气,船被江风掀翻,或是撞到礁石,日子就过得更加困窘了。

此事被她遇到了,便无法视若无睹。

姜兰璧微微一怔,立即派人去请大夫,又叫住婢女,递给她一枚药丸:“此药有固本培元、蓄神养精的功效,你先去喂那妇人服下。”

旁的她也做不了了,只能一边等待。

不多时,下人就请来了大夫。

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伴随着江风吹进姜兰璧的耳中,愈发显得凄厉,她的心神也不由被这对素未见面的母子攥住了,静静侯在渡头边。

江风吹得她遍体浸寒,身边婢女担忧她的身体,劝她回府休息。正在此时,一阵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天空,孩子终于生下来。

是个女孩,母女平安。

听她们无事,姜兰璧便打算动身回府。

这时,船上跳下个虬髯大汉,抱着个襁褓,朝她奔来。

侍从拦住,姜兰璧见他目含感激,不是寻事,就令他们退下。

虬髯大汉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大约知晓恩人身份尊贵,远远地停下,抱着孩子就朝她跪下,大声道:“多谢小姐出手相助,若非有你,我妻女今日恐怕就都没了性命。”

说道最后,他双眸染红,就要落下泪来,可见当时情势之危急。

姜兰璧忙上前虚扶起他,柔声回道:“不用谢。”

她又忍不住望向他怀中的襁褓,刚出生的婴孩一张小脸皱巴巴、红通通的,实在谈不上多好看。但许是因为先前为她担忧了一阵,便觉得她有些不同,这时见她平安无碍,心中宽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蛋。

婴孩肌肤稚嫩,她不敢用力,只敢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婴孩砸吧着小嘴,小手从襁褓中探出,一把握住她的那根手指。

感受着柔弱无骨的触觉,姜兰璧见状,垂首缓缓露出个微笑。

虬髯大汉又动容道:“小姐大恩,在下家贫,思来想去,实在难报。不知小姐姓名,我夫妻二人愿为小姐供灯祈福,乞求小姐身体健康,平安如意。”

姜兰璧婉言谢绝,她帮她们,本不为得到什么。更何况,她也向来不相信这些。

神佛的庇佑,从来不会给予她。

姜兰璧望了婴孩半晌,又问:“给孩子起名了吗?”

虬髯大汉一愣,摇了摇头,笑道:“我一个粗人,也起不了什么好名字。小姐若是不嫌弃,便请你为这个孩子赐个名吧。”

姜兰璧望向江边,岸芷汀兰,盛开得极是烂漫,馥郁芳香,摇人心笙,微笑道:“不如叫'芷若'如何?”

“……周芷若?周芷若。”

虬髯大汉满心欢喜,唤了怀中女儿好几声。

江上有歌声遥遥传来,有个小童撑船而过,歌声清亮,娓娓动听。

姜兰璧听了会儿,不由意兴阑珊,回了府。

......

王保保风尘仆仆地回到荆州府邸,梳洗更换上干净的衣服过后,就唤来婢女详问最近府中发生的事情。

婢女知晓他对姜小姐的重视,唤她来也不过只是想知道姜小姐的事情,垂首回道:“姜小姐这段时间兴致不高,前些天去汉水边散心。”

这婢女心细如发,将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禀告于他,包括姜兰璧救了一对母女,本来心情转好,但在听道江边小童唱歌之后心情又急转直下。

王保保听后突然淡淡地问道:“那小童唱了什么?”

这婢女是汝阳王府的人,自然对他提出的问题无所不答,垂首回道:“仿佛是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好像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1]。'剩下的,就不记得了。”

王保保的眉渐渐沉下,气氛无端端的滞闷起来,连那婢女都察觉出来,屏息惶惶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在她一颗心被高高提起,欲落不落时,王保保又摆摆手,让她下去。

婢女松了口气,急忙退下。

她甫一离开,王保保面色立刻暗了下来。

荆州沿着汉水北上便是十堰,就是那武当山的所在地,且汉水又是长江的一脉支流。

王保保久居中原,通晓汉人文化,自然听出那小童唱的是宋朝词人李之仪所著的词,词中所述皆是离别相思之意。

谁住长江头,谁住长江尾?

她同谁饮一江水,心中想的又是谁?

种种疑问,皆指向了一人,就是他在西域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当派俞二。

他俞二有什么好的,怎叫她轻易地就移情别恋了?

每每思起她失踪的那段日子,两人或许恩恩爱爱地相伴在一起,他便郁结在心,不敢再去细究。

王保保从前归府必然会回去先去见姜兰璧,这次回来有意要冷一冷她,按捺着不去见她,盼着她先来找自己,久等不至,终究没有忍住,气冲冲地去寻她。

他推门而进的时候,姜兰璧正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听见声响睨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又无缘无故地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王保保极快地笑了一下,敛去脸上所有神情,扳过她的肩,直视她,眼中似怨似恨,问道:“兰璧,我到底有何对你不住,竟令得你要如此对我?你可知那日你令得我在一众属下面前颜面无存。”

自他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之后,他连身上的盔甲都来不及卸下,便下令手下到处寻找她的下落,本以为她是出了意外,竟想不到她已移情他人。

他的属下,谁人不知他对她的心意,谁人不知她迟早就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女主人。

可她却堂然皇之地和另一人亲密相伴,对他熟视无睹。

他不懂为何只不过是短短日子,一切就都变了。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年幼时体弱多病,因为病痛,便有些心灰意懒、意志消沉,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的笑靥是他晦暗人生之中的一束艳阳。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认定了她。后来一朝情定,他就向她许下此生。

姜兰璧静静地望着他,她显得很平静,是他不愿看到的平静。

半晌,她推开自己肩上的大掌:“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对不住你。”

她只是不爱他,从一开始接近他也只是任务。若是真有什么,也只是歉疚。

王保保闻言神情恍惚,又欲说些什么。

“叩叩叩!”

这时,有人突然敲响了门。

王保保唤人进来。

那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个襁褓走进来,襁褓中的婴孩呱呱哭泣着。

王保保轻柔抱过那婴孩,姿势熟练地摇了摇,那婴孩瞬间停止了哭泣。

而那下人也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姜兰璧不解他怎么抱了个孩子过来,忍不住好奇地暼了那孩子一眼。这一瞥之下,只觉有些说不出眼熟。

瞧见她的目光,王保保笑呵呵地抱着婴孩凑到她身前,笑道:“兰璧,来看看我们的芷若。”

听见熟悉的名字,姜兰璧只觉自己大脑轰的一下恍惚了,忍不住惊呼道:“你将这孩子夺来作甚么!”

芷若这名字还是她给她起的,她怎么能够忘记?只是当时她刚出生浑身皱巴巴,现在却是张开了,白白嫩嫩的,只眉眼与之前有些类似。

姜兰璧这才一时没有认出。

王保保端视姜兰璧幽丽的雪容,她震惊之中终于肯正眼看他,一双秋眸楚楚动人。

他又分出一只手,摸了摸怀中婴孩柔嫩的脸颊,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哭也不闹,温声道:“我听你很喜欢这孩子,就从她父母那里抱过来。从今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她与敏敏差不多大,再大一些,两人倒是可以一起作伴,就是姑侄差了辈分。我们未婚有女,不过这倒也无妨,我们蒙古人不讲究这些。”

他口中的“敏敏”是汝阳王妃刚诞下的女儿,他的妹妹,汝阳王年过不惑,才得这一女儿,自然是如珠如宝。

听他越说越离谱起来,姜兰璧蹙起秀眉,气道:“扩阔帖木儿,这是人家的孩子,你快将她送回她父母身边。”

王保保脸上温和的笑意淡了,慢慢道:“孩子的妈妈都不认她了......那么她还有什么用?”说着,他抱着孩子的手高高抬起。

姜兰璧一颗心仿佛就要从嗓子口蹦出,慌忙从他手中夺下婴孩。

婴孩对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全然不知,只当大人们在逗她玩,粉嫩的小嘴一咧,竟是笑了起来。她父母应该是十分珍爱她的,家境贫寒,却依旧将她养得白白胖胖,雨雪可爱。

思及此,她的神情柔了下来。

王保保一直凝视着她,神情一暖,又缓缓道:“前段时间,你因有了我的孩子,我就将你暂时安置在别院,直至你生下我们的女儿。这段时间中,你......你从没见过其他陌生人......”

姜兰璧怔住片刻,终于知晓了他的用意。他要将俞莲舟的影子彻底从她的生命之中抹除。他要她彻底忘了他。

“凌大人前段时间受了重伤,你便好好陪他。等他伤愈之后,我们就举行昏礼。”王保保往门口走去,就要离开,话到于此又顿了顿,偏头凝注向她,心底扬起一种报复的快感,“对了,你可知伤你父亲的是谁?”

姜兰璧亦凝眸望向他。

王保保冷哼一声道:“正是那武当俞二。他差点将你父亲杀死。”

他与你之间可是有着深仇大恨,你怎么能再念着他?

说罢他转过头,不敢去觑她的脸上神情,怕自己心软。但他一人的心软有什么用,她对他却是心硬如铁。

姜兰璧垂首去看怀中婴孩。

“不管如何......”手触碰到大门的瞬间,王保保微微侧目,余光中那抹袅娜的黑影一动不动,仿佛被深深锁在了这宅院之中,他爱她的鲜活,但她鲜活模样只为另一人展露,沉默片刻,倏然傲然冷声道,“你这辈子是嫁定了我。你不爱我,那就恨我吧。爱和恨,我总要占一头。”

爱意瞬息万变,唯恨刻骨铭心。

生同寝,死同穴。

她只会是他的妻。

说罢,王保保大步流星而出,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姜兰璧抱着婴孩,屏退婢女,兀自回了房。

甫一推开房门,伴随着激荡的剑气,腮边一缕黑发扬起,剑光如一泓秋水,直刺而来,于满室的黑暗中冷冷地倒映着她苍白平静的脸。

姜兰璧不躲不闪,眼眸中甚至没有一丝害怕,剑尖在她眉心处骤然停下。

而那黑影的主人也逐渐暴露在月光之下,一张年轻英挺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盯着她,双眉紧皱,满目的厌恶。

怀中婴孩仿若感知到这微妙的杀机,突地扯着嗓子嚎起来。寂静昏暗的厢房之内,骤然有了生气。

男人微微一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婴孩稚嫩的脸上,脸上露出茫然犹疑之色......

[1]宋 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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