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修仰头呼唤:“路轩。”
举着两支隐蔽身形的灌木。
“啊?”
是时,路轩正攀在巷子狭窄的墙壁边,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就如同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穿着一套绿油油的罗裙。
橘色黄昏给街道打上暖光,每家每户的炉灶冒出白烟,散尽一天劳累。
巷子前方,说书人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着。
路轩的面容隐藏在群烟后。因此即便目标并不清晰,但赵文修依旧冷静地把灌木成功砸到了路轩脸上。
“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想的,但是现在,立刻,马上,下来。”赵文修阴沉地喃喃,想给一刻钟前答应路轩一起去找说书人问个清楚的自己三个**兜。“你要知道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再这样鬼祟地跟踪下去,咱们队里勇于挑战队友情和品味的楚楚——恕我不能宽容地原谅他——就得以笑死为名义,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他充满个人情绪和人身攻击的发言让楚留香无奈摸了摸鼻子。
楚留香尝试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而不是一连串压得极低的笑声:“谁知道路兄会真的穿上我挑的衣服。”
他成功了,现在他的表情很认真。
路轩在巷子墙壁上神情恍惚地凝视着楚留香。
“所以你跟我说,穿裙子比穿着泥巴服更体面,是你胡诌的?”
赵文修不知道该怎么又不显得残忍又能悄悄安慰地告诉他,这二者都不体面。
但是楚留香有时候就残忍无比。
他反问道:“你方才真信了?”
在路轩控制不住哽咽一声后,赵文修手忙脚乱地给他递过去一只手帕,一边正义地指责楚留香:“你怎么能这么说!就算路轩真的自己想穿女装,你也不能——”
“去你妈的!”路轩愤怒地把墙锤出一个凹陷,“我是以为楚楚脑子里有别的打算才同意穿女装的!才不是自己想穿!”
“我们没有不信你。”赵文修说,怜爱地看他,更让路轩倍感屈辱。
直到楚留香向远处投去一瞥:“......不好。”
路轩和赵文修转过头去,只见巷子的另一头,说书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三个,小眼睛瞟一眼地上的二人,又瞟一眼墙上的路轩。
良久,拿鼻孔看人,缓缓道:“说说你们的目的。”
路轩跳下墙,拍拍掌上灰:“三娘在哪?”
说书人猛地瞪眼,哑声道:“想不到你们已经调查得如此深了!”然后发出了和恶枭相同的嘲笑。“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楚留香:“就凭坑底被掩埋的几十条人命。”
坑?尸坑!
说书人脸上汗珠滴落,又恨又怒。
楚留香:“只消去京城查证一番,这件事迟早会水落石出。”
说书人面如土色,死死咬着后牙,默然不语。
难不成这些人都以为沉默就能逃避责任了吗?
楚留香厉声道:“到现在你还要护着她?”
忽然忆起恶枭的死,楚留香开始担心说书人会不会也自尽。
好在事情没有变得更加疯狂,说书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无力地垂着脑袋,腔调变得很奇怪:“......老夫当年做此事时,就已经料到了结局,也罢,再替她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三年前,我帮三娘掳走负心汉,将他困死在竹林里。三娘想服毒自尽,但我阻止了她,因为我爱她,她原是个善良天真的好女孩。”
“只可惜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她这三年来越来越偏激,过去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留下了许多路过此城的书生。纵然如此,我依旧爱她。”
“我没想到……她有一天要杀我灭口。”
语句里尽是说不净,言不清的哀伤。
楚留香和赵文修都不说话了,空气静默着,只有可怜可恨之人默默流泪。
路轩:“三娘到底在哪?”
“她早就逃往开封了。”说书人答,语气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开封,乃是玉郎去京赶考之时与三娘的分别之地。
三娘去了那里?
说书人所述,是真是假?
是真,他为何要在酒楼把三娘和玉郎的事当作故事传播?
是假,目的难道是引他离开此城?
三人离开巷子,楚留香沉思着觉得其中很是蹊跷。
这时,街上忽听一女子低柔笑道:“多年未见,香帅安好?”
抬眼望去,一名女子缓缓走来。
她生得美极了,绸缎般的乌发盘成大方又雅致的惊鹄髻,发髻上插有流苏金发簪。
修长的脖颈如美丽的白天鹅。手若柔荑,肤如凝脂。一身月白广袖留仙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她踱步走来,竟让所有人都生出天仙步入凡尘的荒谬感。
“縻姑娘!”书生惊道,跳到女子的身边。
“云相!”楚留香双目一亮。
看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心中高兴,笑道:“没想到你还在这儿,我本也有些事要问你呢。”
路轩盯着女子头上价值不菲的金簪,花了一点点时间说服自己这不是献媚,然后挤到她跟前:“若不是知道自己眼睛没问题,我都要相信天上落下一位仙子姐姐了。”
他在吃饭后整理过自己,洗去血污后的俊脸做出眨眼的动作,生动至极,更别提这人嘴里还吐的都是蜜糖,听着甜口。
一句话总结:谁也拒绝不了路轩。
这是他不穿绿罗裙的前提下。
女子有一瞬间盯着路轩的裙装,又似只是别人的错觉。
怀疑的时候她仰起头,专注地看路轩:“路少侠说笑了。我名为縻云相,你唤我縻姑娘便好。”
她的美丽面容就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普天之下的男子绝不能抵挡住这致命的诱惑。
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色白得异常,下一秒就能闭目晕倒似的。
“縻姑娘就是狗蛋的救命恩人吗?”路轩笑。
赵文修:“不错,当时我和李大侠被追杀,是縻姑娘出手救了我们,她也因此受了轻伤,在你找来前去药房买药去了。”
路轩想了想,与书生在客栈会面时,床上除了躺着李狗蛋,身边只有书生一人。
当时他还疑惑采药女说的另一个漂亮女子去哪了。
“我与路少侠刚好错过了,回来时又发现赵公子不在,想着也许你们出去了,就顺着香气一路来到此地。”縻云相柔柔说道。
香气么。
是了,路轩身上沾惹了一种竹香。
楚留香倏然目光震动,不动声色地微阖眼皮掩饰。
他发现了一个点。
为什么縻云相会觉得,顺着竹香就能找到路轩和赵文修呢。
路轩“哦”一声。
楚留香:“她是药师,对香味极其敏感。你身上沾了气味,不怪乎云相会找来。”
路轩又“哦”一声。
那边,縻云相说出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城里给李志吊命的药材撑不下去了,若是再不寻着名医将他治好,只怕......
她没说完,用衣袖掩住忧愁的面容,所有人都知道李志得不到治疗会发生什么。
死,距离每一个江湖人都是不遥远的归途。他们在刀尖上跳舞,在泥潭中打滚,哪一天不是挣扎着想尽办法远离死亡?
楚留香蹙眉,想到又要看一个人痛苦地死去,不由得叹息。
“我知道离此地最近的开封有一位名医,叫做平一指。”
“但是其人有个怪规矩,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江湖人称‘杀人医生’。”
縻云相摇头:“要想让平一指医人,必须杀死另一人,这未免太过残忍了些。更何况他的仇家早被别人杀得精光,还有什么法子让他治病?”
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李大侠真要死去?
赵文修沉郁片刻,向楚留香抱拳:“在下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蝜蝂也有负重之力。让我去寻找名医,还请楚大侠和路大侠专心追捕凶手!”
“你不必去做那喜好负重的小虫了,有一人已先你一步。”
楚留香指了指书生旁边,那里原本站着的路轩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
入夜,城门紧闭。
银月散发出清冷的弧光,城中仿佛有轻纱缥缈。
楚留香应縻云相邀请,在城内客栈留宿一日。
此刻,两人对坐桌前,夜风把纸糊的窗户吹得直响,屋内烛火如穿了红舞鞋的姑娘,只有燃尽生命就此死去,这支火焰之舞才会结束。
縻云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你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一点未变。”
楚留香:“但是你却变了不少。”
“我变了?”
“你变得成熟许多,七年前见你时,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縻云相发出一声轻笑:“香帅想说我变俗了?可七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给楚留香倒满酒。“没想到还能再见你,我以为那之后我们不会再见了。”
楚留香:“人间无常,我们又因女孩子而见面了。”
七年前,楚留香还未及冠,路过八丘岭救下被大虫盯上的少女,而那名少女却是縻云相身边走丢的婢子。
楚留香将这婢子护送回去,为报答他的恩情,縻云相请他暂住三日修整身心。
縻云相的住处偏僻,宅院古典、仙气飘飘,加上两人年纪相仿,玩闹个三天三夜也不成问题。
三日后楚留香不想让自己另外两个小伙伴等得太久,便告辞离去。
此后楚留香再未返回八丘岭。
縻云相幽幽叹了一口气:“三娘曾是很天真的一个人,却终被仇恨吞噬。我的确给予了她一点香,没想到她用我的毒残害了这么多无辜的生命……”
楚留香:“你给她一点香时,就猜到她会杀死玉郎了。”
縻云烟沉默许久,脸愈变愈白,承认了:“是。”
“三娘历经千辛万苦找着我的住处,当时她全身是伤,凭意志强撑着苦苦哀求于我……”
楚留香默然半晌,目光变得柔和:“我知道你是个软心肠的人。”
他忽觉自己已有些醉了,眼前月色不及的貌美女子开始出现重影。
可是——
可是楚留香这个能喝上几天几夜的人怎会这么快醉倒。
何况他滴酒未沾。
眼前重影似乎莞尔一笑。
声音轻轻的:“你又何尝不是呢?”
烛火燃得更旺,将黑影印在窗上,异常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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