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秀提起裙摆,招呼着莲心,声音里充满了迫不及待。
她多么盼望着这封信!
她比一个僧人渴望目睹佛的真身更虔诚,比新嫁娘盼望掀开红盖头见一见新郎官酒气熏红的脸更热切,比金榜题名的状元郎红衣游马更喜悦。因为那信一定能解决她所有的迷茫,她这么坚信!
“神秀——快看,这我朋友”王庸一声高呼,然后捅了捅苏少英的手臂,叫他说话。
苏少英白皙的脸皮泛起红,一团粉云。
向蔚终于看到了柳树下一群人,快步疾走。
她想解决这桩棘手的问题,宾主尽欢,而且她已经想到答案——只要神秀认真写上一首诗,把两个和尚的风头都压过去,也就没人在意无相和草心的诗作高下了。
离这桩事务解决只差最后一步,要是差了这一步,叫事情不圆满,她能气恼半个月。
这柳树下,仿佛一个漩涡,有着强烈的模糊的力量,让所有的相遇、失散、问题、答案,都杂糅在一起,混沌不堪。
向蔚先到一步,她朝王庸和苏少英匆匆点头,便强硬的拉住神秀朝回走,要到院中心去。
神秀的目光还停在信上。
向蔚见状,直接抽走丫鬟莲心手中的信,“妈先给你收着,你去再写首诗,务必比那个东瀛和尚好,快去,快去呀!”
王庸对那封信产生了好奇心。
他是一个对朋友私事没有分毫好奇心的人,但对神秀,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变化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王庸拉着苏少英,小跑几步,腆着笑脸跟向蔚哀求,十五六的少年,再过几年就要下场考举人了,还像小孩一样撒娇,围观的苏少英又脸红起来。
向蔚拉着踉跄的神秀,心思都不在王庸身上,听见他要信,直接往他身上一拍。
院中心近在咫尺,记时的香还在燃烧着。
草心和尚的身边聚着一群人,笑脸盈盈,解答着关于他们净土真宗的问题。
无相立在一旁,心想,要是师弟无花在就好了。
他虽不在意诗作胜负,却在意少林的一片佛心传到异域变了模样。
他又看了一眼香,依然静静的燃烧。
一片安宁中,这宅邸的女主人的笑骂声响起,
“我这女孩,刚刚去寻朋友了,没来得及作诗。今天大师讲经,总不好叫她什么也不做,眼巴巴看着草心大师离开。就容她半炷香,送一送远客”
草心和尚虽不清楚这女孩是谁,但看周围夫人小姐期待的表情,也多少明了现在的形势。
他一张笑脸,从容不迫,“多谢夫人美意”,同意了向蔚的话,让出身侧的位置。
李神秀僵着一张脸,恨不得甩开母亲的手,马上跑去抢回信。可她还是被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王庸看见李神秀拿起笔,便低头研究起信。
他从来没有担心过神秀,比她自己更相信她。
此时的他更在意这信是谁的,能让神秀露出如此不同寻常的表情。
这封信从保定府邮来,李寻欢当时还有事情,只是匆匆回了信,约定年末时详谈。行动匆忙,何况他知道,这信会直接送到神秀手上,也就没有署名。
谁曾想,这不署名的神秘信件,阴差阳错叫王庸紧张起来。
王庸摩挲着未署名的信,肚里好像坠着个铁块,一路下沉。
他回忆过去几次请神秀去他家聚会,找来的同窗,难道有哪个得了她的青睐?难不成是那些新奇的番邦人?神秀总不可能嫁到那等小国去。
虽这样想着,他却越发努力的回忆起众人相处时的细节。
他估摸着半炷香快到了,抬头看向神秀。
正撞上她的视线。
少年一下子紧张起来。
难道他的发冠还是歪的?
或者他不应该和苏少英站在一起?
王庸挪着脚步,和俊秀少年站远点,好让神秀能发现他的内心美。
然而神秀的目光一直随着信件移动。
他头脑一下子轰的一下热起来!
爆发的恼火如浪潮般不断冲击着神经,他急促的呼吸,理智随着呼出的空气一起消散。
他伸手,竟将信件放到点燃的记时的香上。微弱的火苗一点点,从底部烧起。
那封载着李神秀无限的希望、无限的启示的信,就这样烧完了。
李神秀愣在原地。
她是如此期盼着能有一个人洞悉自己的困惑。
那天夜晚,雪亮的刀光,穿透胸膛的冷风,还有内心越来越憋闷的心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些天,她深夜里无数次思考,都想不出一个答案。然后她想到了李寻欢,一个中举后却做了江湖人的堂兄。她笃定堂兄身上有问题的答案。
如果她是和尚,那这封信就是《金刚经》
如果她是道士,这封信就是《道德经》
若她是吕宋人、佛郎机人,这信就是《福音书》
这一张信纸,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对她来说,却有如神启。
然后,它就被烧掉了。彻彻底底从宇宙中消失。
而她原本能够得到它!
向蔚看着草心和尚的笑盈盈的脸,着急了,推了推还未动笔的神秀。
神秀只是定定的看着王庸,脸上毫无表情,直到王庸的脸上褪尽血色,苍白不安。
她展纸挥毫,笔走龙蛇。直笔如刀,曲笔似藤,提顿起伏,宛如怒涛之海。诗毕,拂袖离去,竟然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
草心拿起诗作,那墨迹还未干透,在他拇指上印出一个黑黑的印记。
他沉默的看完诗,写下评论,对向蔚行了个礼,无声的离开了。
待他走后,众人好奇的围凑过来。
只见诗云,
“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
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
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
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
后有东瀛和尚评语,“寒山遗风,超凡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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