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鹤归阁(终)

两刻钟后,

叶染送别了两位友人,笑着目送他们走下盘旋而下的楼阁台阶,一路行出鹤归阁的院落,自己却没有远送。

再回过身,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呕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向前栽去。

劈里啪啦,桌上茶壶瓷盏扫落满地。

胸口像扎入了一万把钢刀,又像被什么人大力猛搅,眼前阵阵发黑。

叶染勉力撑住桌子,血液大口大口涌溢而出,沾湿衣襟。

“公子!”

听了许久壁角的阿别几人一齐冲进屋来,面色沉痛焦急。

一时间,室内七手八脚,乱作一团——有人拉了软榻,有人抱了药箱,有人急急关了窗户,恨不能将他团团围住。

叶染靠在榻上,哆嗦着吸了口气,又呛咳出好些血沫。

心脏颠三倒四,左拉右扯,兀自翻涌不休;四肢从末端泛上无以为继的麻木与脱力;甚至就连眼前视野也彻底黑下去。

末了,

叶染一把抹去自己嘴角的血,竟有些想笑:

“都莫急,这算什么?我这身体你们还不知道吗?”

这时阿别走上前来,一掌拍上叶染后心,精纯的内力随着男人的手掌传入,牢牢护持住他的心脉。

叶染这才顺过一口气来,心口剧痛稍缓了些。

“谢了阿别。”

他说着,兀自定心凝神,收拢起思绪,在体内牵引内力运行周天。

此时不用吩咐,

阿皎径自把四周窗棂全都落了,跨刀稳步,立在那里护道;

阿石与阿花各自展开药箱——

一个从中拿出瓷瓶丹药,掏出一连串的漆黑丹丸;另一个展开裹布,露出其中一百单八根红髓玉针。

“吃药。”

叶染抿唇,伸手接过阿石递来的丹丸服下,端正了身体,盘膝打坐,待人行针。

一时间,鹤归阁内落针可闻。

以阿花为首、阿石从旁辅助,一百单八根红髓玉针转瞬没入青年各处要穴。

如果有精通医术的人在旁观摩,怕是要当场大叫出声!

只见二人走针的穴位甚是奇诡——

不是围绕着叶染周身死穴,就是和心脉差之毫厘,甚是凶险;

非内家高手不可护持,且过程中不能有一丝一毫阻扰。

二人所用这红髓玉针也极为诡谲——

刚开始行针时是犹如豆蔻胭脂般的艳红,等扎入叶染皮肤之中,竟开始逐渐褪色,最终化成一片虚白。

但这一切正在危急中的叶染自是都看不到了。

随着一百单八根红髓玉针扎入,宛如一百单八股热油,直顺着要穴烧遍了奇经八脉,原本就绞痛着的心脉更是被从上到下,一下子浇了个透彻。

这是怎样一种剧痛?

冷汗瞬间布了满头满脸,上下牙齿咯吱摩擦,血淋淋一片。

叶染死死咬紧牙关,打起精神。

他在剧痛中一寸寸集聚内力,强行带着这捧热油一遍遍熨烫过重创的心脉。

一个周天、两个周天…成千上万个周天下去!

外界天色不知不觉,已从白日变成了昏黑一片。

这时最后一丝隐痛才终于暂时消解,冰雪消融,滞涩尽通,一应经脉也尽数熨烫开来。

叶染顺着针法运气,行过最后一个周天,收功散气,

身体顿时一轻,

疼痛皆隐,沉疴尽散。

他睁开眼,从胸腹中吐出一口浊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痛快!

叶染刚弯起嘴角,不料却被旁边人狠敲了一记。

阿花瞪着他那双凤眼,颇没好气:“呵!你怎得还没把自己折腾死?”

阿别瞪了人一眼,却是也劝道:“这次委实是凶险,公子下次还是早些回来罢。”

叶染也知道几人是好心,终归叹了口气,应承下来。

这时,

阿皎迟了半拍突然说:

“不然我去把陆小凤给做掉吧?”

叶染大惊:“啊?为什么?你们两个可是有什么过节?”

有时候连叶染也不清楚自家这下属清奇的脑回路。

阿皎却摇了摇头,声音甚是稀松平常:

“总感觉麻烦都是他惹回来的,不若我将他刀了,自是没人再找公子的麻烦去。”

“大可不必!”

叶染简直哭笑不得,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也要让陆小凤听听他陆大侠如今在江湖是多么地“美名远扬”。

这时,

“叩叩”

阿石不知何时已经拿了干净衣服和新被褥回到房间,正以目示意,催他快些休息。

其实叶染觉得自己刚行过针,现在正是旧疾消隐,气力充沛的时候,恨不能当即跳上九天揽月。

然而一扭头,对上自家下属四双发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也只能把出门游逛的话吞回肚子。

叶染:“好吧好吧,我这就躺下还不成吗?”

众人:……

**

那边儿叶染兀自换了干净衣服,强行在自己床上烙饼暂且不提。

等到房间归于寂静,阿别四人径直在楼下桌案前坐了,各自脸上的神色却并不相同。

名叫王小花的小公子依旧冷着一张脸,率先开了腔:

“不是说此番有那西门吹雪医术卓绝?怎么没请了来?”

他嗤笑:“叶染胡闹,你们竟也都不拦着?倘若他这次再迟归个三五日,我可不会替他戴孝号丧!”

这话讲得委实难听。

阿石拍案而起,涨红了一张脸,直指向王小花。

如果他能讲话,恐怕当即就要骂出声来。

“我怎么了?说错了吗?”王小花却冷笑出声:

“就你最贴心。你怎么不让你家大将军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光在此界逞凶斗狠有什么用!”

“啊…我说错了,某人怕是一个小小的青衣楼都收拾不了,差点儿没囫囵个儿地回来哩——”

“砰!”

阿石当即站起。

“够了。”

阿别出声喝止,向来沉默的汉子此时却皱了眉:“阿染还在休息。我知你不过是几句气话,但指责之言出口却会伤人。”

他顿了一下,看向诸人道:“此次归根究底是我的疏忽,本不该让公子一人驰援山西。”

王小花哼了声,抱着胳膊不再说话。

阿石也兀自坐下,偏过头去不理他。

活像两只偃旗息鼓的小公鸡。

争吵结束,室内安静下来,

却听那边戴着蚩尤鬼面的少女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啊…金的、银的……不好不好,不如打成玉的吧?”

“什么?”

邢月皎回过头来:“当然是棺材啊!”

“你们说以我走镖的收入,到了办丧事的时候为公子打一副汉白玉的棺材可好?”

阿石眼角抽搐,阿别捂脸摇头。

只有阿花一本正经:

“我看不好。汉白玉性价比委实不高,不若砍了后院的梨树了事。”

这时,

上方楼阁的叶染再也憋不住,大叫出声:

“好你个阿花!别打我那两颗黄花梨的主意!!!”

众人:…………

那边儿叶染既然已经开口,便不打算再歇了。当即向下方喊道:

“走吧,该干正事了。”

他抬眼望向楼顶。

之前他没有对陆小凤与花满楼说的是——

鹤归阁还有第十层。

那是鹤归阁真正的顶层,也是他存在的最大秘密。

叶染抬脚,在宝阁正中按七十二罡步踏下。

清脆的喀拉声响过,鹤归阁中间的顶阁立柱旁便划开一方井;机簧转动,周围的八面宝窗上下翻转,化成一级一级木台阶,环绕而上,最终汇聚于方井下方。

叶染拾级而上,里面只有一上悬在宝顶的八方藻井,八个方位各盘一威严金龙,最中心的第九条金龙龙首低垂,龙嘴处衔了一颗艳色的红髓玉珠。

正是九龙献珠之景。

此时楼下四人已然到了。

“阿皎,供状。”

叶染伸手示意,邢月皎便把一份染血的供状递到了他手中。

他接过审阅一遍,确定是霍休与上官飞燕乃至青衣楼众的罪条、并每个人画押的血手印。

如今鲜红的手印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更显得供状带着一股萧煞血气。

但青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仔仔细细地审了罪状,确定每一条都罪有应得、无所遗漏。

叶染点头,将那供状叠好,双手呈于中心龙首衔珠处,

躬身,点火。

烈火焚尽所有罪恶。

叶染启口:

“今霍乱民间之杀手结社‘青衣楼’共计两百一十二人均已认罪获刑;”

“案首霍休、上官飞燕尽数伏诛,铡于杭州朝市。”

“被害儿童有实证者共计九十八人,已找回二十六,其余诸人继续追查中。”

“今特此陈情,以告上苍。”

随着火舌舔舐过最后一份沾着血的罪状,原本矗立的龙首猛地挣动了一下,口中衔的玉珠也微微颤动,眼看着即将掉下。

叶染眸色微动,

然而过了半晌,龙首依旧静立,却是再也不动了。

叶染失笑,也不在意,只是摆手走下楼去:“罢了,许是时机未到。顺其自然就是。”

殊不知青年身后,金龙兀自挣动,

一共九双龙目竟是微微张开了一条小缝。

**

话到此处,却是终于能够介绍一番。

鹤归阁阁主叶染本不是此界人物,连带着他这鹤归阁其实也不完全属于此界。

只因他早年遭逢变故,为人一刀掼心而过。

此后却是心脉俱断,一腔热血尽成虚妄。

如今叶染虽勉强逃得条小命,却需每月以红髓玉针刺穴、引气入体续命,无法根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

这鹤归阁上九龙悬珠仪也不知是何人所造,竟是隐与天地交相感应,牵引清浊二气,有跨界之能。

只有一样,

九龙非大奸大恶之徒不食,且必须等到罪行昭彰、天理昭明、冤屈昭雪之时,九龙才会吐出所衔玉珠,牵引下一世界。

由此,

原本打算田园归隐的叶染就过上了到处惩凶除恶、顺带寻医问药的日子。

所幸他本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如今既然有机会遍览江湖万界,又做的是此等正义之事,自然是一千个乐意一万个开心。

这既是为了活着,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心疾的桎梏隐忧,彻底潇洒快意;

也真真为了遍除诸恶、尽杀奸佞,

让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

正在此时,

阁顶九龙悬珠“啪嗒”一声。

滚珠落地。

下章开新地图

这两章算是交代一下背景设定,我知道描述较多、读起来未免枯燥,在此恳请小天使们见谅。

特此附送小剧场:

【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阿嚏!)何人说我?

西门吹雪:呵!莫不是叶染那小子?

(翻医典、翻医典、翻医典——摔!)

西门吹雪:不对!这人怎会如此之弱?定是还有隐情!

(掏出药箱)

西门吹雪:呵!此去江南,定要问个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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