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障目当然不是去看风景的。

宝石人的力量被黑暗限制了大半，现在他的全身上下都按捺不住地呼喊疲乏。直面月光的一刹那，身上的酸涩是化解了些许，可下一秒迎上来的便是加深的疲惫。

好困。

好、困。

眼前的一切快被黑暗席卷，叶障目对这种状态轻车熟路——任谁困了一年，又昏睡了近一年都会对此不再陌生。他第一次放任自己深沉地坠入梦乡，一晃眼便是半月过去，第二次他猝不及防被困意按倒，于是昏迷了两月有余。第三次他找不到之前自己留下的线索，于是豪赌一把。紧接下来的，便是半年的沉睡。

叶障目淡淡地想：这可真是糟糕透了。

但至少，这次豪赌还是有收获的。他借此顺理成章地认识到了一个关键人物，楚留香。

任务面板上的个人线因此向前进度了5%。只是点开来，便发现个人线的三个任务还是近乎没怎么动。

【个人线主线：与一个关键人物达成莫逆之交 0/1

与一个关键人物达成爱恨交加 0/1

扮演角色丰满度 65/100】

时间仅剩八个月，而任务的完成指标甚至连一半都尚未完成！

叶障目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边叹息边散开衣袖。心中有些忧郁地思量：也是，钻石表面上的性情太过温柔，内里隐藏着的心思又太过深沉。宝石人缺乏对事物的客观感知，于是爆点的主动权只能交予旁人的手上。

外面乌黑绣着暗纹的锦衣被脱下，里面是一件雪白的里衣。叶障目将衣袍整齐地放到一边，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他侧耳听着细微的声响。空气有一瞬的凝固，他睁开眼睛：是时候了。

于是紧随其后的楚留香一走近，便看见少年人雪白的肌理。他近乎大骇，一片空白的脑子，也被非礼勿视四个大字狠狠砸下。只是很快他便又注意到叶障目从怀中掏出的东西，于是强行将眼睛挪回去。同时努力不去看对方雪白细腻的肌肤。

……腰实在太细了，那真是男人的腰吗？那牛乳般的肤没有一丝瑕疵，就连一颗痣都没有。完美无瑕，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漂亮的皮肉？

幸好他没再往下脱了。

太可惜了，他为什么不再往下脱？

……果然是山中的精怪。不然，自己的心情怎会如此难以平息？几乎就像初识了喜欢的少女般忐忑不安，楚留香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心率如此不平了。

而在他抽着气时，叶障目转了个身，整个人倚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也就是正正好好，他的正面径直朝向了楚留香。

楚留香再旖旎，再绮丽的心思，都在这一刻猛地收了回去。

他差点狠狠地岔了气，若不是反应快内力迅速平息下来，只怕少年早就发现了他。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原来，叶障目的胸口处，漏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洞大得惊人，足有成人的拳头大小，能透过洞看见边缘的透明色泽。内里边缘的形状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生生用利器一点点凿平的。楚留香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手心之下是心脏砰砰的跳动声。电光石火间，楚留香突然想起叶障目在马车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曾经拥有过一枚举世无双，无与伦比的宝石之心。”

那不是玩笑话，那是事实。

叶障目丢失了一颗宝石心脏。

——可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楚留香实在不解极了，夜深人静，喜光的精怪行在山野中褪去衣袍。他是想吸收日月精华，补全自己的缺陷吗？

属于人类的那颗心脏在砰砰直跳。楚留香边小心地平复，边悄悄观察叶障目接下来的行为。

而后他便看见，叶障目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自己手中的东西捧起，慢慢地塞进胸前的空洞之中。

那是一枚血红色的钻石。切口平滑，刚好被制成了吻合胸前空洞，却又稍微大上一些的模样。刚好能强行塞进去，而不至于脱落。

石头与石头摩擦的刺耳声音响起，这声音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忍受。耳目灵巧的楚留香都下意识将手掩盖住自己的耳朵。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障目，那玉人少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底的光明明亮亮，黯淡得下一秒仿佛就要消逝。

途中将血钻塞进去的行为也几次中止，少年深深吐了口气，似是积蓄了好一会力量，才又拼命将它强硬弄进去。

那血钻终于完整地被他塞进去了。

楚留香在中途几次掩住耳目，不仅是不忍直视的愤怒与痛心，也是对玉人少年没轻没重粗暴举动的心酸。叶障目的动作快而狠厉，就仿佛他那满身残忍的行径不是对自己发落的一样。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血肉啊！自己的身躯强行融入异物，那种疼痛感楚留香想想都不寒而栗。他总是见不得坚强的人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也见不得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糟蹋。是而他握紧拳头，告诫自己不要出声，连圆润的指甲都在手心落下几道发白的月牙痕。

那边的叶障目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总算是赶在自己睡着之前弄完了。中途差点又昏睡过去，好险……

他将一旁放着的衣裳套好，抚平衣角的褶皱。困意已经消散了大半，只是还剩下零星的疲倦感。没关系，意志可以克服。

叶障目慢慢地离开了这里。他离开了有一会后，楚留香没忍住，跑到少年动手的树前，低下身用手去扒开草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沾满了尘土，但他却丝毫不在意。盗帅认真地挑拣出破碎的的宝石碎片，举过头顶，透着月光照耀，很快看清了究竟。

……果不出他所料，是红色的钻石碎片，但是也掺杂了许多细微的碎裂金刚石碎片。

盗帅珍重地将这些碎片以丝绸布帛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的锦囊之中。

而后三两个跳跃，往来路的方向赶。叶障目在乌黑的夜间速度到底比不上楚留香，是而他回马车里时，又看见了楚留香。伪装成豪商的盗帅依靠在车厢上，一副睡得无知无觉的模样。叶障目的视线定格在他脏兮兮的衣服下摆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少年模样的宝石人缩进衣物堆里，用男人大了不少的衣袍遮盖住自己的身型。

叶障目对此无感，但钻石偏爱这种感觉。这令他感到无与伦比地安全，简直就像跟老师待着一样。

老师。

老师亲手将玉石勾勒出人型，并唤大家为宝石人。所有宝石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地面上，与想收集宝石躯壳作装饰的月人抗衡。

同属钻石属的搭档名叫圆粒金刚石，他总是与钻石一同战斗。明明都是钻石，可无论是韧性还是战斗的本能，圆粒金刚石都比钻石要强上许多。

钻石不讨厌圆粒金刚石。他只是希望圆粒金刚石能离他远一些，越远越好，最好相隔在天涯的彼端，两人知晓彼此的存在就可以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

如果是真正的钻石，一定会非常高兴来到了这样一个世界。

最好的证据便是：自使用上这一副身躯开始，叶障目便发觉视角近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说在叶障目的眼中，所有东西都是冰冷的，那在继国严胜眼中，所有东西便都是灰暗的。可是用了钻石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便会发觉周遭的一切都轻灵到不可思议。世界为得天独厚的宝石上色，宝石也因此以清新纯粹的视角回报世界。

叶障目第一次有所了悟，花满楼口中那个目盲却鸟语花香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色泽。

——但再怎样的色泽都改变不了晕车的事实。

叶障目在宽大的衣服堆里睁开眼，他悄无声息地想：要不明天，寻个由头离楚留香远些吧？

……盗帅的好意他真的心领了。但他真的不想坐马车，真的。

第二天一早，叶障目便提出辞行的请求。在楚留香的频频挽留下，他坚定地——

被说服了，然后又坐上了马车。

被楚留香一串漂亮话迷得晕头转向的叶障目,很快便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玉人少年看着面前锥帽落下的轻纱，边是沉默地将楚留香的印象分拉低，边绝望地紧闭双眼。

还是睡觉好些。

叶障目紧闭上眼眸，故而自然没有注意到，盗帅频频扯开锦囊，望着里面晶亮玉石，接着欲言又止的举动。

楚留香好奇得不得了，同时也非常憋得慌。

他自觉昨夜见到个了不得的秘密，对面前比他身型小上一圈的友人，自然凭空增添了许多怜惜。更何况，面前的精怪少年面庞虽然极稚嫩，却也极尽妍态。将这样完美的存在生生破坏一角，是个人都会觉得惋惜。

见面前的少年陷入梦乡，楚留香不由升起了些许担忧。玉人休憩时连半分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就算楚留香此刻已笃定对方精怪的身份，还是不免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他将窗上的帘子掀开，确保晨间温暖的阳光能洒在叶障目露出的肌肤上，以便更好地给予宝石人动力。

被阳光叫醒的叶晕车冷漠地睁开眼睛：做个人吧。

午时叶障目借着透风的由头，终于骋着自己俊俏的马儿在官道上奔驰。乌黑的纱帽被风吹得往两边散开，一眼便可望见少年人清隽温柔的脸庞，还有那白玉般，在阳光下闪耀的发丝。惹得在马车上伪装商贾的盗帅坐立不安，生怕来个人在前面大喊一声妖精，揭发出少年的真实身份。

他自然是多虑了。事实上，若不是从开始便知道叶障目玉人的身份，他自己或许都辨认不出来，那不是真正的人类。而官道上其他行者只会频频回头，发出如此惊叹：这年幼的白子少年，着实美得惊人了些。

——他的发丝在阳光下，甚至都像发着光一样。

车夫时常被前面笑着回首的少年迷了眼，痴得便是连鞭子都忘了挥。也幸好周遭没特别多障碍，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带着马车一头撞在树上。

楚留香苦哈哈地感受着比之前颠簸了不止一星半点的马车，终是忍不住假意咳了一声，掀开帘子说：“这着实有些闷，我便也出去透透风好了。”

车夫揶揄他：“之前坐了几天车也不见老爷你闷，这会怎么就闷起来了？”

顶着车夫的目光，楚留香摸着鼻子，牵了马跟上去。彼时离济南也只剩下稍许车程。顾忌到豪商的伪装，楚留香没骑多快，那速度比起少年而言，近乎可以说是挪。前面的叶障目回头，望见楚留香下来便是一愣，于是收了鞭子拉着马往回，与楚留香同程。

这种细微之处的体贴，楚留香很受用。

他眯着眼睛，顶着伪装露出四十年段男人的微笑：“家中稚子再过上两年，说不得也会成为如你一般的少年侠客。想想真是令人不禁感叹岁月啊。”

岁月？

叶障目望了他一眼，低声宽慰道：“岁月不是值得去感慨的东西。过多的时日只会令人感到空洞。无常的变量本就绝非常量，你只且缓缓等矣，享受时日稳定地安排，静待过往事物的消却。”

少年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宛若春风拂面，能难不令人感到适宜。

但他话语的内容实在是令人不舒服极了。

楚留香皱皱眉：“却不想，小友竟是凡事皆喜欢顺其自然的人。但我并非如此，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我总是想去搏一搏的。”

叶障目闻言垂下眉宇，温润地道：“天命自有安排，既不能改变，那就仅需等待。”

楚留香追问：“那你若是没等到需要的事物呢？”

“那就安然睡去，也无所不好。”叶障目平稳地回应，“有与没有，选择权不在于我。要或不要，决定权不必给我。不争不抢也无甚不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你便没有一定要去知晓的东西，一定要去追寻的事物不成？习刀者霸气外露，与天地相争，你……是我所遇见的，第一个如此平和的刀客。”

叶障目等待盗帅发言完，犹如透明的琉璃眸才蹁跹着睁开，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是有的。”

“什么？”

“记忆贮存于身体的每个角落。失落的碎片代表遗忘的往事。”宝石少年抿了抿发白的唇，“从不会有想追寻的梦，就不会有渴望，不会去争夺。但是自我丢失那珍贵的玉石时，我却发觉强烈的欲念在我身体的角落抽根，它与我说：必须要找回来。”

楚留香若有所察，叶障目所指的，绝对不止是自己遗失的心脏，而是指其他事物。他一时不察开了口，道出不符合富商的那份好奇心：“找回来什么？”

不过盗帅已经露出了很多破绽，也就不在乎再露点破绽了。

幸好叶障目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点，玉人转过头，从容地回应：“我不知道。”

楚留香莞尔：“这可不算回答。”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弄清楚。为了这份欲念，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是找回心脏的欲念吗？楚留香张合了一下唇齿，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只见那漂亮的白子拉紧马绳，马儿顺应他的心思，停下来踱了踱步。

叶障目没有回头，楚留香只能望见那乌黑的轻纱，也只能听见叶障目平稳的声线。

他说：“济南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定个小目标，明天尽量在21点前写完！

拖延症：不，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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