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是个热闹的地方。

所有大城市都很热闹，楚留香喜欢热闹的地方。

他带着叶障目先是去了趟客栈。这豪商随手掷出几两银子，要了两件上房，就要协着叶障目一同住进客栈。叶障目推脱了几句想自己付钱，到底拧不过厚脸皮的楚留香，最终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来了。

玉人少年眉宇间满满的无奈简直溢出表皮，惹得楚留香都不由在心底暗笑了两声：到底是个表里如一的少年人。脸皮还是薄了些。

叶障目进房后，先是叫了热水洁身，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不再留恋地离开了客栈。这次楚留香没多问了，因为他猜到叶障目八成是为了那所谓的玉石去奔波，而这方面的商务事项他终归是不好插手的——他一个草药商人管人家买卖玉器的做什么？他还要保密身份，去查海上那莫名飘来的五具尸身呢。

但其实楚留香跟来也是无所谓的。

因为叶障目这时只是拿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去寻济南城的玉商，谈桩买卖。

——蓝宝石红宝石，漂亮稀罕就意味着昂贵，而且要价绝对不低。若要购进大批，这可是笔不小的交易。

叶障目推开门，里面正在谈判的丁枫起身，朝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叶公子。”

玉商叩了叩桌子，眯着眼睛打量一阵叶障目，随即露出个笑容：“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极乐教的教主，竟是这般英姿。在下实在佩服。”

叶障目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公式地客套几句，便落下座。白子少年认真地问：“有多少货？”

玉商：“西域的好货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钱嘛……叶公子，不是我不愿意降价。你去市面上打听打听，我这已经是最低价位了。”

叶障目会意地颔首，那丁枫附耳过去，又来到叶障目身旁，报了个数。

这是一笔旁人想都不敢想的金额。数额大到足够数百个三口之家大肆挥霍一辈子都用不完。叶障目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动容，仿佛这钱对他而言只是一笔数字而已。少年只是浅笑着答道：“还是请静待几日，要知道，这样的数额，就连我都一时半会无法筹集。”

玉商扭了扭自己手上的玉戒，闻言点头：“好。”

然后便邀叶障目留下用膳。

他们此时此刻所待的地方，正是整个济南城最好，最豪华的饭庄清水坊。想上清水坊吃上一遭，必须要预先订座，而这便是数百两雪花银。紧接着是价值千两银子的菜色，可也只有区区十盘。虽然摆盘精致，分量却少极了，只够两三个成年汉子勉强饱腹。

既然邀约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便足以看清玉商的诚意。

叶障目谢过玉商的好意，抱拳道了声歉：“……我不喜在外吃食。而且友人在客栈等候，也不好落下他孤零零一人。这顿饭我便请了，也希望阁下能见谅。”

他礼做得齐全，话也说得滴水不漏。玉商眼眸闪烁半晌，只能暗道一句这样的好气魄，难怪能经营出这样一个初出江湖便已经风生水起的教派。

待叶障目离开房间后，玉商边思索边转着手掌上的翡翠戒指，半晌才停下动作。

——而那只漂亮的玉戒上，刻着一只天魔。

七十二天魔中的一只。

另一边。

离开清水坊的路上，丁枫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叶公子，这数额实在是有些大，您名下的山庄，不一定能立刻调来这么多钱。是否需要向原公子开口？”

“不用。随云近来应该与金小姐待在一起罢。比起我这边无足轻重的小事，无论如何，还是他那边更重要一些。也不必为了我去特意打搅他们了。”

丁枫嗫嚅了几声，嘴唇张开又闭合。这人眼眸闪了闪，终于平稳下来。

丁枫道：“叶公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他们其实并没有……”

“没有什么并没有。他们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叶障目微笑着打断他，“原公子是我一路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世上除了原庄主之外，我便是最了解原公子的那个人。”

他说话的口气温和且随性，却带着莫名的不容置喙感。这般带有浓烈个人色彩的强硬口吻，很难想象出来，竟是出于叶障目的口中。

丁枫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垂下眼睫，应道：“……是。”

叶障目没有追究丁枫的停顿，少年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你这次出来，带了多少钱？”

“……不多，二十万。给我一日，我能再筹十万。”

“我身上现在正有十万，”叶障目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牌匾，示意丁枫停下，“已经够了。”

牌匾上写着三个字：快意堂。

面前的两人皆心知肚明，这里便是济南城最大的赌坊。

客栈里的楚留香等待半晌，确定叶障目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后，这才寻了身干净利索的衣服。摇身一转，去的却是烟柳之地。

他点了花楼里最贵的歌伎小翠，行径却很正道，也未对姑娘家做些什么。只是微眯着眼睛，要那女子为他斟酒清唱，而后自己小酌两口。

歌伎小翠怯生生望着楚留香的眸子，脸上却不由飘了两朵红晕。她并非没见过什么伟丈夫，却是第一次见到花钱如此豪迈的人。小翠为他斟上一杯满的，他笑着丢出一张银票。小翠附耳在他身边轻声讲上件趣事，他深吸一口美人的清香，又是三五叠银票丢上了桌。

真有钱。

小翠喜欢有钱人。

歌伎的矜持似乎有个度，总在欲拒还迎之间流连，勾得面前的商贾心痒痒。待见鱼儿上了钩，小翠咿呀一声，似是无意间跌进豪商怀中。那豪商自然而然地将手勾搭在了美人脖颈间，还没做什么，却听门口蹬蹬蹬三声，竟是有人敲了门！

旖旎的氛围一下子抖了个干净。楚留香虽不介意一场艳福，但这总是要讲究天时地利的。气氛散了，便失去了原来的兴致。故而他将衣服的边角折平，而后便唤屋外的人进来。

屋外的老鸨笑得合不拢嘴，她身后是一群打扮得清新秀丽的姑娘们。这些姑娘们眉眼弯弯，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盘精致的菜肴。

楚留香：？

楚留香内心困惑，面上却不加显示。他三言两语便从姑娘们那里套了话，原来是一个小友在清水坊定制了一桌菜色，吩咐说要送给张大爷（注）。清水坊没在客栈里见着他人，便从他留下的仆人那打听了他的去处，送来了这里。

楚留香一下反应过来，那小友定然是叶障目。只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先不说清水坊一桌子菜肴值多少钱，就冲这样的□□，想想也知晓，必定不是一笔小金额。叶障目是想与他这个豪商打好关系，还是意欲他身上其他什么东西？

前头俏丽的侍女开了口，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气力回荡道：“那位客人说，他在屋里等了你许久，可你一直没有回客栈，他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你亲自送来。”

楚留香恍然有所了悟，他面上蔓延出一层浅浅的笑容。笑容虽浅，却很动人：“他还说了什么？”

侍女说：“他还说，记得告诉他，究竟好不好吃。”

楚留香慢慢皱起眉头：“他竟是也没进食么？”

伪装成富豪的盗帅起身，拱手道：“便是麻烦诸位再与我往返一遭了。”挥手间是几只分量极大的纹银。却见那侍女推脱，说客人已经垫付了随行的所有费用，已经不必再支付任何多余的钱财了。

楚留香这才只能遗憾地作罢。

他转身便离开这寻欢作乐的地方，盖因他知晓：他这般大手笔地砸钱，已然成功引起了这小翠姑娘身后人的注目。等待明天，就能名正言顺地走入快意堂之中。而那快意堂的主管，正与海上的一具浮尸师出同门。

如此这般，他定可以挖到那些浮尸之后的秘密。

楚留香回到客栈，一眼便望见叶障目的屋子，里面灯火通明。要让这小小的房屋如此亮堂，损耗的烛火起码也有数十支。楚留香脑内千转百回，一下便知晓了缘由：玉人少年亲口说过，没有光亮，他便会感到困倦。盗帅无奈地叹息一声，敲了敲门。

里面过了好一会，先是困顿的轻吟，而后是衣袖摩擦声，再接着是人拉开椅子的声音，最后才是走动的声音。

……想必是困极了，直接趴在桌上合衣睡下了吧。

楚留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困倦，又何必特意点上灯来等待他？他只是路上萍水相逢的一介草药商，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他终于等到了门内的叶障目推开门。少年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伸着懒腰，一副困极了的模样。黑色的外衣在肩头滑落些许，于是雪白的里衣露出一半。分明没有露出半点多余的肌肤来，但莫名有令人唇焦口燥的感觉。盖因他身上所散发出来，那近乎浑然天成的纯然气场。

楚留香眼疾手快将身后的侍女们叫退。他走进房虚虚揽住叶障目的肩，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温声问：“何故要等我用膳？”

豪商张啸林的外貌只是称得上端庄。毕竟四十出头的男人，再怎样保养，岁月的痕迹都会攀爬上脸颊。但这粗浅皮囊之下，却是大名鼎鼎的楚留香。于是浅笑也嫣然，细微的温柔也在星眸之下闪烁着光彩。属于风流侠客的气场铺开，凡是注目者必然会有怦然心动的感官。

可惜，他面前的家伙是不懂风情的冰冷玉石。

叶障目打了个哈欠，对面前豪商的表现恍若未察，只是困倦地回答道：“你早上为我垫付了客房的钱。”

含情脉脉的气场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楚留香愣了好久，这才反应过来。他不由哭笑不得：本以为叶障目是担忧自己，却不想只是为了偿还客栈付款时那一枚银子。这……着实是煞风景极了。

但这一掷千金的气魄，也确实是令人叹服。

楚留香含着笑问他：“你便这样不愿意欠人情吗？”

这话惹得叶障目望了他一眼，少年认真地回答：“这不是人情。”

“——这是你对我好意的回应。”

叶障目慢吞吞地说，拉了拉身上的衣袍。

作为人类生活的几年，在宝石身上铭刻下难以消磨的痕迹。玉人的目光很清澈，在烛火下摇曳着耀眼的光芒，冰冷的余晖任是无情也动人。

叶障目温润的面庞染上昏黄的光。本就是雌雄莫辨的美人长相，此刻带上朦胧的倦意，下酒正好：“更何况，你确实没有吃东西啊。”

楚留香终于明白了：他之前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叶障目根本未想过去谋求他的好处，这奇妙而有趣的玉石少年，竟是在内心深处将他认作了朋友！

他很受用这种来自友人的温柔，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几分歉意。玉人少年一颗赤子心肠，哪晓得他堂皇的伪装表皮之下，竟还隐藏着自己的真实相貌？对方望着他的眼神虽然平稳，但内里却带上三两分含蓄的依恋。

——定是将他当做长辈来看待了。

楚留香喉咙干渴极了，这种渴意就像有馋虫在勾他的酒意。楚留香温声说：“你是与我一同下去，酌酒两杯，抑或是我为你掐了灯蕊，你且休息？”

叶障目揉了揉眼睛：“我已然等来了你，便也没其他欲求了。只希望你明早醒来时，能告诉我那桌清水坊的菜肴究竟好不好吃。”

语罢，便再没了声息，头也垂了下去。

楚留香半俯下身去看他，这才发现，叶障目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