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在哭泣。

旺达看着他的脸扭曲、起皱，他的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胸口万年不变的领带，仿佛那是条给婴儿带来安全感的安乐毯。

他为何在哭泣？

迪尔梅德此刻正在哭泣。

旺达和朋友们注视着他，真希望自己脸上伪装的表情不至于暴露了心中彻骨的无奈和怜悯。

迪尔梅德可以继续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以一头扑到地板上，手脚并用地锤击那条稀疏而丑陋的地毯，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件事——他已经心死了，就是这么回事。

旺达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惊慌失措。

皮特罗已经“叛逆”了很久，当他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充满危机的道路时，他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有必要使用什么骗术，也不需要编什么故事，皮特罗甚至连一条信息都没有留，还是以心中自己所想的前进。

他的摆渡人生肇始之际，他知道、见到、想到、感到的唯一目标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选择，他愿意为此牺牲——如果他的的确确需要做出某些牺牲的话：受伤、残疾、死亡。这些后果让他的未来充满黑暗，但迪尔梅德没做任何劝阻。

准确地说，在皮特罗做出确切的事情前他是这个样子的。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他还没有把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完成。

好吧，别无选择！他收到的死亡预警其实比大部分人的都要多，要是他没有好好利用这些信息，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不过，这也让他的人生不至于平淡乏味。

迪尔梅德停止了哭泣，请求诸位好友离开屋子。他是在隆冬时节下定决心的。

旺达他们刚走到学校外没几步，就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没过多久，他们就将人世间最后一点残迹留在了身后，开始各自忙碌的人生。

尽管这个决定并不美好，但是迪尔梅德差一点在黑暗来临之前没有撑住信念。拖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啊，走啊，走啊……每一步都在跟极端的自己搏斗。仿佛在这片虚拟的空地上再现索科维亚的糟糕现状，是为了让迪尔梅德慢慢适应死亡。

阿尔赫娜并不感到冷，但迪尔梅德持续不断的哀号就像一只不屈不挠的甲虫爬进了她的脑袋里，让她心烦意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心事——赫卡柏。

当她注意到迪尔梅德和他引导的灵魂决绝地向相反的方向行进时，她就知道糟糕透顶了。

她之前就知道他内心脆弱，她感受过他的能量消散，但是她从未这么深入地观察过他。

他的面孔她以前经常看到，她觉得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她感觉他也是那么想的：一双沉默的绿眼睛，颧骨突出，下巴显得有些倔强。那是一张坚毅果敢的脸，却拥有着沉默灰暗的神情。

他走入了人生边缘的那条隧道，再也没有回来。

一整个星期，阿尔赫娜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迪尔梅德唯一在乎的就是这群朋友，其中皮特罗是将他从黑暗中拉拽出来的人，他对皮特罗尤为珍视。她深知这一点。

即便他依然在这里，但灵魂却毫无停顿地离开这里，整个过程难以察觉又自然而然，一切都在比一次心跳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果他的心依然在跳动的话。

当然，迪尔梅德自己总能走出阴霾，想出解脱的办法，阿尔赫娜并不感到诧异。

迪尔梅德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注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得过且过。

尽管现在他已经迷失，但她知道他总会找到回家的路。就像查尔斯-泽维尔那样，让她感觉怅然若失，似乎自己的一小部分灵魂也消失了。这听起来挺蠢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灵魂。但她还是关心着他，想念着他在索科维亚时的样子，坚强笃定，让人心安。

所以，她该如何改变？

还有，她真的能阻止赫卡柏苏醒后对自己的复仇吗？

她找不到答案，这台让人沮丧了，就像眼前这位迪尔梅德一样，他还在泣不自抑。她叹口气，直接打断他说：“明天跟我走吧，有东西潜伏在黑暗中。我将向你展开心扉。”

它们藏匿于黑暗中，低声-呻-吟-和哀号盖过了不断呼啸的宇宙之声。那些恶灵能察觉出那些脆弱的灵魂，能感觉到他们的孱弱和胆怯，现在，它们越聚越多。

阿尔赫娜要去的是宇宙的任何地方，当年她使计将赫卡柏困入游戏盒，却因太过恐惧和胆怯而选择逃跑，游戏盒的方位早已千变万化。

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先萨诺斯一步，将七颗宝石的下落查询清楚，以免其落入不法之徒手中。

阿尔赫娜不需要再说更多了。迪尔梅德立即变得面色通红，开始反复确认他的疑虑。

“这是真的吗？我能帮助到你吗？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给你添麻烦。只求你别把我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丢在这里。”

实际上，迪尔梅德和旺达他们太过格格不入。旺达和安德烈热衷于外出为变种人发声，赫克托尔和雷蒙德则更原因接受任务去接纳那些不被欢迎的流浪变种人。

她，和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目标和使命。

而迪尔梅德，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索科维亚的经历，让他变得沉默寡言，让他只在乎他们。

来到这里的生活对于他而言反而变得一塌糊涂，他一个人在这里。他不相信外界那些捕风捉影的虚言，直到现在也决不相信皮特罗变坏。皮特罗没有犯过他们说的那些罪状，阿尔赫娜也没有，但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那些人污蔑他们，所以才会把所有罪责都归咎到皮特罗的身上。他们试图谋害皮特罗。皮特罗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阿尔赫娜也有自己的抉择。他们，都不想将危险带给家人，所以他们讲述了那些糟糕的谎言来掩人耳目。

迪尔梅德知道真相绝非如此，却无能为力。

他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变得通红，阿尔赫娜发现他一直都在压抑着内心，像一个坏掉的风扇努力工作了许多年。和她在茫茫宇宙间寻找小小的宝石总比看着他痛苦更让人好受些。

“梅德。”

“什么？”

“你可是我第一次选择的队友。请相信我的选择，也相信你自己，好吗？”

阿尔赫娜伸出手，等着他握回来。迪尔梅德慢慢回握，眼角落下一滴泪。

“我除了命，什么也给不了你……”

“那我可要好好保护你这条唯一的小命了。否则其他人会跟我拼命。”

“我不会拖你的后腿。你知道我是个弱者，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小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别人夺走。”

“虽然你这么说，可怎么实际行动却又如此冒险呢？我走的这条路可并不安全，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一定可以成功呢？你还有这么多朋友家人……给我跑腿拼命，你求的什么呢？”

“我的勇气可都一点儿都不剩全交给你了……”

“我不能向你保证行动进行得顺利。”阿尔赫娜心中也只是有个想法。萨诺斯明显是想集齐那些宝石。她不确认他收集的目的，但对这万一的可能性会带来的危险却是毋庸置疑。而面对这一计划，萨诺斯似乎成竹在胸。

“合作愉快，我亲爱的队长？”迪尔梅德逼问，阿尔赫娜低着头没有作声。迪尔梅德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皮特罗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再出现，但他不确定如果她再次不告而别，等到皮特罗回来又是如何的疯狂。

“等我安排好这里的事情。”阿尔赫娜此次回来本想好好和皮特罗谈谈。

她的确想和对方厮守，但绝不是现在。她本以为会费些功夫，但没想到在她离开的这一年里，他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好到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很高兴，看到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而不再是围着自己打转。

“我不管。以后那个混蛋要是来揍我，你可得帮着我。”迪尔梅德故作轻松，转而向旺达说话，提到皮特罗时又狠狠地说：“他敢犯蠢就把那把刀扎进他的屁股眼儿里！”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墙上那个老古董，自从他们来了之后，那把保养得当的老古董已经被迪尔梅德擦拭得过分锃亮了。

雷蒙德走到墙边的壁炉前，在他们面前点上火之后，将双手放在前面烤了烤，房间慢慢地在炉火中变暖和。

旺达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烧得通红的壁炉，忽然泄了气：“非走不可吗？”

现在阿尔赫娜看了一眼迪尔梅德，梅德耸了耸肩。她心里琢磨着这个人和现在要面临的事情。

迪尔梅德说：“这是我早就考虑的事情，旺达。”

旺达闻言，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像哭一样说道：“我不能没有你们。”

阿尔赫娜伸出手握住她。

迪尔梅德清了清嗓子，然后插了一句。这让大家沉默。

“在我们离开索科维亚的那天起，我们就早有打算。这是我反复斟酌后的决定，不会更改。”

迪尔梅德收起笑容。

“阿尔你只管把我需要做的事都讲出来，我自己会关注事件中每个风险。”

阿尔赫娜真是对迪尔梅德劝说人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如果要你牺牲呢？”

“你让我做我便做。”

阿尔赫娜惊讶不已。低头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阿尔赫娜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脚尖往前翘了翘。

迪尔梅德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阿尔赫娜看出他现在有多么的激动，她需要他们去听自己的指挥。

自打来到这里迪尔梅德就一直将事情闷在心里，没有人倾听他的述说，他太孤独了。

阿尔赫娜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无比复杂，也许糟糕透顶，她甚至想跳起来马上跑掉，但是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

旺达欲言又止，心绪难平，她没注意到迪尔梅德已经沉默了下来。当她再抬起头来看迪尔梅德时，发现他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眉头紧蹙，眉尖几乎挤成一个直角。

迪尔梅德紧张地说：“请原谅我的选择。”

“这事不该责怪你，是我们忽略了你。我不喜欢对朋友撒谎，我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难过的卑劣方式。这种事情当年在你被九头蛇抓走时是如此相似，可现在你有了想要的选择，所以我们愿意接受。我不想把你的心情变得更糟。”

迪尔梅德看着她，心里更加难受。前一天夜里他辗转难眠，思前想后，后悔自己为了一己私欲抛下还在这里的朋友，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总是无法做到让在乎的人开心。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不是。”

显然，旺达现在的情绪十分低落，迪尔梅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几年来，因为他的自我封闭，旺达总是像个姐姐一样照顾着他，迪尔梅德越是想着她为自己做的这些事，就越是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他们明明是亲密无间的家人。

“我很抱歉！”

旺达的嘴唇仍旧紧闭，于是他决定不再说这些道歉的话。

旺达陷入沉思。皮特罗了离开自己，阿尔也总是有更重要的事不在身边，如今迪尔梅德也要离开。

迪尔梅德看着她沉默不语，想到自己离开后会给他们带来的哀伤，心中的痛苦感更加强烈。

“听着，我想再一次告诉你，无论你想什么，我们都是你的后盾。如果我们不得不分别的话，我会想念你的。或许，还想揍你一拳，那样会让你感觉好些吗？”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为难。让你们把这么多时间都搭在我这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旺达没有说话，伸出手紧紧拥抱他。

安德烈也从旁边抱了上来，紧接着是雷蒙德和赫克托尔。当所有人都拥在一起，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阿尔赫娜。

她并不想把氛围变得太过煽情，委婉拒绝。

“真抱歉，我没有和一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癖好，各位。”

他们没有说话，当迪尔梅德不由分说地腾出手把阿尔赫娜也拽过来的时候，赫克托尔很自然地张开双臂，把所有人都揽在怀里。

气氛莫名变得诡异又温馨。

正当迪尔梅德又酝酿出了一丝哭意，这时阿尔赫娜突然开口了。

“嗨，各位，还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吗？奥丁在上，我申请屏蔽我的嗅觉。你们是不是刚从外面回来。伙计们，你们真该洗澡了。”

迪尔梅德把泪憋了回去，为自己辩解：

“我两小时前洗过的。”

旺达紧跟其后：“我没出门。”

徒留两个罪魁祸首吹着口哨抬头看天，几人嫌弃地松开手退出怀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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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Ch.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