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熊熊大火中的木屋。浓烟呛人,火舌贪婪舔舐着暗沉的天空,在上面染出一片深红。
冰雪肆虐的大地上,蒸腾扭曲的热浪转眼就消散在苍白的雾气之中。除了夹杂着冰块相互碰撞的水流声外,爆竹般的“噼啪”声也不断响起,像是那栋被烧得通红的小木屋正在经历自发性骨折。
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但却盖不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我在马背上回头,然而暴风雪中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对我说道:“走,不要回头。”
梦境,就是遗忘。
我睁开眼睛,感到浑身疼痛、疲倦,头脑则一片混乱。身下的地面又冷又硬,闻起来像是泥土、鞭炮和糖果的奇怪混合。
刚开始,我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片深红,一时还以为自己见到的仍是烈焰滔天。但眨眨眼睛,我便发现那红色黯淡无光,布满岁月的痕迹,原来是深红色的帐顶。
一串铃铛从正中垂下,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摇摆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看起来、闻起来都不像是医院。
“你醒了。”迪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低沉、冷酷的语调不同寻常,却未能立刻引起我的警觉。我太累了,只想一觉睡到噩梦结束。身上的疼痛并未消减,而且慢慢集中到了小腿和膝盖上,像是针扎。
我懊恼地呻吟一声,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结果还没坐稳就失去重心又倒了下去,因为我的手正被绳索一类的东西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牢牢捆住,犹如待宰的猪。
——有人把我捆起来,扔在了地上。
这个念头使我蓦地一惊,睡意顿时消散大半。
“迪恩?!”
我勉强欠起身,腰上立刻一阵疼痛。迪恩像是对我眼下的境况无动于衷,我得拼命抬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得到他皱起的眉头,还有抿紧的嘴巴。
“怎么回事?这是哪儿?”我呐呐问道,心里已有不祥的预感,“迪恩,发生什么了?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迪恩仍旧没有看我,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黑色的刀柄和银色的刀身在指尖轻盈地交错:明——暗——明——暗。
“迪恩!”我加重语气,努力不让自己惊慌失措,但此情此景不只是令人产生不祥的预感而已。“发生什么了?谁把我捆起来的?”
然后,这个地方的古怪之处袭上心头,我的心一沉,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闻言,迪恩终于抬起眼睛。他的双眼像是两汪冰冷的绿色湖水,波澜不惊。
“发生了什么?”他平静地反问,“你真的要问我吗?”
我咬住嘴唇,然后又松开,说道:“迪恩,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应该冷静一点。我绝对没有做过任何恶意的事,我也不是你的敌人。你能不能帮我解开绳子?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我保证。”
迪恩站起身来,但他不是来帮我解开绳子的,这一点我从他脸上能看得出。
“迪恩,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咬紧牙关重复道,一边暗自扭动双手。但绳索紧紧地贴着手腕,几乎勒进肉里,根本没办法挣开。
“好,既然你问我发生了什么,那我们就来说说发生了什么。”迪恩无视了我,匕首在他指间灵活地转着,然后倏地指向了我。
“第一,你骗了我们。”迪恩一字一顿地说,“事实上,你在身份的问题上谎话连篇,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我没有!
我几乎就要这么脱口而出了,但迪恩仿佛料到般朝我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当即令我闭上了嘴。我感到血液飞快地涌到了脸上,连眼角都一阵刺痛。
我没有谎话连篇。
我没有。
“第二,你愚弄萨姆,让他对你的鬼话信以为真。”迪恩垂下头去看了看匕首,然后又抬眼望向我,“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手腕上的绳索越挣扎捆得越紧。我咬紧嘴唇,感到自己正陷入一个糟糕的、噩梦般的陷阱中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强作镇定,对迪恩说道,“我敢发誓那一定都是误会,迪恩,我没有骗你们!”
“你就继续这么告诉自己吧。”迪恩说着将手中的匕首往空中一抛,又灵巧地接住。刀锋划破冰冷的空气,划出一道弧形,下一秒就抵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惊骇地叫了一声,拼命往后退去,但很快就发觉自己并没有多少退路。
“第三,”迪恩冷酷地说道,“你设计引诱我跳下陷阱,然后把我困在了这个地方。没有车、没有出路,而我弟弟还在群敌环伺的鬼地方等我跟他汇合。告诉我,你做的这些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或者你觉得自己还有发挥的余地?”
蓦地,我察觉到迪恩深藏在冷酷语气之下的愤怒,危险、致命,宛如伺机蜇人的野蜂。
与此同时,我还意识到,迪恩·温彻斯特可能真的会一刀杀了我。
“我、我和你们一样被困在这里。”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还有抑制不住的惊恐的喘息,“你难道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了吗?”
迪恩没有回答,他一只手仍旧拿着匕首,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一言不发地举到了我的眼前。因为离得太近,我一时半会儿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但随着我往后一缩,那张照片以及照片上的人就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我在教堂的图书馆里发现的照片。
“这我已经跟萨姆解释过了!”我因为焦急几乎结巴了起来,“迪恩,我可以解释!这真的只是个误会!”
“哦,真的吗?”迪恩听上去并不打算相信我,这让我的胃仿佛沉到了最底下,“我知道你跟萨姆说的那些鬼话。他也许会相信你,但我不会。”
“我为‘金带’公司工作,他们有我的照片再正常不过。”我飞快地说道,“他们可能是为了节省成本,直接把员工的照片提供给了道具组。但我根本不知情,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们了……”
“那这个呢?”迪恩打断我,他扔下照片,然后伸手抓住我的领口往旁边一扯。
我吓得尖叫起来,但当迪恩只是用冷硬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强压下惊慌,颤声问道:“什么?”
“纹身。”迪恩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你声称从未见过,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图案,就纹在你的锁骨上。这也是‘金带’公司的宣传手段?还是你能想出更巧妙的谎言来解释这一切?”
“什么纹身?”我震惊地低下头看着领口,但什么也没看到,“我没有纹身,迪恩。我锁骨上根本就没有纹身,你出现幻觉了!”
“这就是你能想出的最好的说辞?”迪恩松开了我的领口,扬起眉,“‘你出现幻觉了’,说真的?”
“我……”
我抬起头,心跳如雷地看向迪恩。他手中的匕首离我如此之近,像是随时可能会捅过来。我发现自己正情不自禁地回忆电视剧里迪恩杀死怪物时近乎狠辣的手法。
用火,用锯子,用狼牙棒。
“迪恩……”我深呼吸之后仍觉得头晕,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漂浮起来,我的声音小得可怜,“我不是怪物,你不能杀我。”
“是这样吗?”迪恩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抵在了我的喉咙上,冰冷的刀尖扎得我微微刺痛,“你真的觉得,在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件事上,自己还有任何发言权吗?”
我咽下口水,喉头贴着刀锋滑动。
“求你别杀我。”我的大脑逐渐变得一片空白,因为恐惧正如疯长的野草一般,浸染各个角落。
迪恩冷酷地说:“那就告诉我,这个该死的迷宫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听上去像是在哀嚎。也许那就是哀嚎。但下一秒,一声凄厉的嚎叫穿透寂静,让我一下闭上了嘴。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嚎叫。叫声只持续了一两秒,但当嚎叫停止后,仍有细微的声音在响。我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才看到是帐顶的铃铛正轻轻摇晃着。
迪恩一下站了起来,他警告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掩着匕首,轻轻走向帐篷的入口处。
我慢慢闭上嘴,嘴唇干裂犹如在沙漠上经过暴晒。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很冷,几乎比之前在镇上、在医院里还要冷。冷气从地面直升上来,钻进衣服里,贴着皮肤流动。
“叮—叮—铃”铃铛轻晃着。迪恩已经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
突然之间,我明白这将是我唯一的逃生机会。
接下来的几十秒内,在那微弱的铃声中,我咬住嘴唇翻身侧躺,然后缩起双腿用力把胳膊转到前面。我只穿着袜子,因此难度减少一半,但当我重新伸直双腿的时候,我的膝盖却一阵钻心的痛,像是里头有什么东西错位了似的,毫不留情地拉扯着血肉。我得死死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叫出声来。
我的脚腕是被粗粗的绳索捆起来的,我又拉又拽,怎么也弄不开天杀的绳子。要不是柔韧性不够,我都差点用牙去咬。
迪恩仿佛已经消失在了帐篷外面,但他随时可能回来。更糟糕的是,也许到时候回来的不是迪恩,而是别的什么。
快啊,快。
终于,我成功拽开了脚腕上的绳子,还来不及解开手腕上的,我就连滚带爬站了起来。从正门出去可能会跟迪恩撞个正着。我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听着头顶的铃铛不断作响。
“叮—叮—铃、叮—叮—铃”
风,似有似无的风。不是从入口处吹进来的,感觉起来更细、更疾。
我猛地转身,几乎扭到脚腕,然后一瘸一拐地冲向风吹来的地方。
那是一道小小的裂缝,但我用手抓住裂开的布料一扯,口子立刻就变大了。那“刺啦”一声几乎令我连心跳都停止了,但我一动不动地等待了几秒钟,却仍旧什么都没听到。
迪恩,你在外面究竟遇到了什么?
不管遇到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迅速矮身从裂缝中钻了出去,双脚先后踩在了草丛中。外面的风呜呜得刮,送来帐篷内听不到的、低低的呜咽,像是某种体型庞大的狗,或者别的东西。
天仍是黑的。要么我昏迷了太久,要么这地方根本不会天亮。
我屏息蹲了下来,让高草将我挡住。这地方不是荒原,但也相当荒凉。我看到不远处有几座帐篷,更远的地方,巨大的摩天轮静静伫立着。
有模糊的音乐顺着风声送来,几不可闻。
蓦地,枪声响起,震耳欲聋。我不禁吓得浑身一抖。
那声枪响几乎带着回音,伴随着某种撕心裂肺的哀嚎。然后又是一枪、一枪、再一枪,如同锤子反复敲打在心上。
怪物不会开枪,因此开枪的是迪恩。他显然解决了那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很快就会回到帐篷里。
他会发现我逃跑了。
他会很生气。
突然之间,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于是猛地站起来,撒腿就跑。
在呼啸的夜风中,当我一路狂奔的时候,迪恩模糊的叫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催促自己跑得更快,像风一样穿过五花八门的帐篷、小吃车、门口站着小丑的恐怖屋,朝着摩天轮飞快地跑去。
我只希望自己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但我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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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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