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我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几乎可以在喉咙后面尝到血腥味,与此同时又惊讶于自己怎么还能把空气吸入火烧火燎的肺里。

胸腔中,过载的心脏疯狂地捶打着胸骨,像是打算从中生生凿出条路来。

毫不留情的狂风拍打着我的衣服,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宛如鸟儿振翅。长而刺人的杂草刮擦着我的脚底和小腿。

我不时跳过落满灰尘的破鼓、倒在地上的旗杆,偶尔钻进半倒塌的帐篷,再从另一头钻出来。

滑梯、旋转木马、空荡荡只剩餐车的热狗摊,都像一阵掠过眼角的风,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尽管已经跑出去很远,但我仿佛还是能听到那轻而悠长的铃铛声。

“叮—铃—铃”

“叮—叮—铃”

最后,我终于在一棵围着一圈石灯笼的槐树旁停下来,躲进阴影里。或者不如说,一屁股跌进了阴影里。筋疲力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字面意义上的,而非从前我过于轻易地使用这个词时那不痛不痒的累。

靠着树干拼命喘息时,我的膝盖仍止不住地打颤,双手因为一直被捆在一起,已经麻得受不了了。

更糟的是,我隐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而正如迪恩所说,此地是个迷宫。

巨大的迷宫。

当然,从远处看,摩天轮就像一个不可能错过的标志物,俨然世界上最大的玩具。然而靠得太近之后,一切又都变得模糊,犹如不断变换的阴影轮廓。

更何况,我本也不敢频繁抬头去看,生怕耽误时间,然后迪恩就会追上来,然后……

我拒绝去想“然后”,为此不得不伸手狠狠拧了大腿一把,好用疼痛分散注意。我不想死。而且,死在自己喜欢的电视剧角色手上,可绝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不是那种疯狂粉丝。

过了一阵,心跳终于趋于和缓——仍旧沉重,但至少已不再像电机飞车一样试图烧毁我体内的血管、器官,还有其他一切。近旁那些残破的石灯笼里没有点火,再加上树的阴影,使得这里几乎成了绝佳的隐蔽。

我忍不住稍微放松了一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息,然后重整旗鼓。当然,危险仍旧存在。寂静、黑暗的乐园中,猎人正悄无声息地潜行、追踪,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到来。

我不会对自己的定位产生错觉——过去的二十多年来,我经历的肢体冲突、暴力事件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大部分发生在小学。我很清楚,如果迪恩找到我,我就死定了。

如果怪物找到我,我就不只是死定了,我还会死的很难看。

因此我闭紧嘴巴,尽量用鼻子出气,那感觉就像成为了《寂静之地》里的女主角,无论有多想压低自己的呼吸声,都没办法让自己脱离空气活命。

将近十分钟过去了。我没有手表,但感觉得到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时候爬起来继续上路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一动不动。然后又是十分钟、二十分钟。

期间,我发誓自己曾不止一次想要站起来,继续向摩天轮进发,然而疲惫的感觉仿佛随着休息时间的拉长,变得更加深入骨髓。

我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种不可救药的懒惰当中。就像躺在铁轨上休息的人,明知道火车迟早会轰隆隆驶过来,但不听到汽笛声就不肯动弹。

“摩天轮。”我在心里提醒自己,那巨大的圆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犹如灯塔一般。

也许一开始我是凭直觉跑向那里的,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迪恩说过这里是个迷宫,如果我们在足够高的地方,也许就能找到迷宫的出口。

“是‘我’。”我感到脸上的肌肉拧在了一起,“不是‘我们’。”

这个念头又让我沮丧了几分。我从没想过和温家双煞搭伙,但也从没想过会沦落到他们的敌对面。

也许萨姆会相信我,甚至能帮我说服迪恩。毕竟迪恩只是被这个地方误导了,就像当初在桥边的我一样。

又过了十几分钟,也许是个把钟头——这个地方始终没有天光大亮——我再一次催促自己站起来,可发现自己还是在地上干坐着。

那个躺在铁轨上的家伙也一定是这样。他虽然没有听到汽笛声,但至少感觉到了身下的铁轨在震颤,却仍固执地等待着那声汽笛。

我抬起双手捂住嘴,把惊讶的笑声挡住。我身边的人一直认为我有一点神经质,或者换用年轻人的话讲:饶乐乐动不动就抽风。

但通常情况下,我只是太累了。这份该死的工作让人累到抽风。

头顶的树荫很好,树干也能够提供依靠。闭上眼睛,我几乎就能相信自己是在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身陷囹圄、群敌环饲。

有的时候,正是这样的错觉会将人置于死地。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不安的浅眠,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在脑海中形成晦涩又令人不安的影像。

直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才猛地一惊,睁开了眼睛,因为自己竟然大意到不小心睡着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迪恩没追上来。”我一边后怕地想,一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唾液。但下一刻,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一时间惊讶得无法动弹。

周围的石灯笼不知何时都已亮了起来。天色比我昏睡过去前要亮一些,但却起了雾,使得石灯笼里的光看上去如同鬼火一般。

如果我还需要任何激励自己站起来的原因,这就是了。

我笨拙地跪坐起来,然后决定在继续逃亡之前先把手上的绳子解开。于是我低下头,像条狗似的咬着绳结又拉又扯。

迪恩捆得很紧,紧到我几乎都要以为这东西得拿刀子才能弄开了。但终于,绳结松动了。我用隐隐作痛的牙死死咬住松动的那段绳索,然后用力一拽,把绳索解开了。

大功告成。

我使劲扭着手腕,把绳子褪了下来。我的手腕已经给磨得又红又肿,上面还有几个新鲜的牙印。

恨恨地,我抓着绳子的一头用力扔了出去,对于自己竟然像头猪一样给人捆起来感到十分不平。

然而那绳子却没被扔出去多远,也没有掉在地上。

它悬在了半空,仿佛挂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似的。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悬空的绳子,心想:这鬼地方净是些非常规现象,连重力都……

我的手抓到了绳子,但也碰到了别的什么。某种毛毛的、扎扎的东西,还有呼哧呼哧的冷气喷在手背上,带着难闻的气味。

如果不是太过不可思议,我会说自己碰到的是某种活着的东西,某种长毛的冷血动物。只是那不合逻辑,因为我还没见过冷血动物长毛,它们通常都覆盖着湿漉漉的鳞片,像蛇,或者蜥蜴。

可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合过逻辑?

缓缓地,我收回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动物毛发那种粗而硬的触感仍然残留在指尖。此外,我的耳朵还捕捉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小声音。

草地上的枯叶被踩碎时的沙沙声。气流划过喉咙的呼呼声。

空气中有股硫磺的臭味。

之后,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同时发生的:一声犬吠从我面前极近的地方响起,像是声波炸弹在脚边爆炸了似的。当冰冷恶臭的口气扑面而来时,我明明心里已经有所预料,却还是惊恐得无法动弹。

如果不是有人一把拉住我的衣领,猛地往后拖去,那代表着牙齿咬合的“咔嚓”一声没准就会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响。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在我耳朵后方炸开,引起一阵剧烈的耳鸣和头晕。迪恩几乎是把我扔到了地上,然后冲着我面前的空气连开数枪。直到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停下,我才发现他拿的竟然是一把BB枪。

然而不知怎的,BB枪子弹竟然管用了,因为尖锐的哀嚎声伴随着液体喷溅的声音不断和我们拉开距离,像是那东西呜咽着踉跄后退。

“站起来。”迪恩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声音冷峻,“我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往树的方向一歪,仿佛打算用肩膀把这棵树撞倒似的。我手脚并用往后退的时候,迪恩已经靠着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一甩,那把枪直接飞了出去。

狗叫声异常凶恶,但迪恩尚可勉力支持。他用手撑住了什么,接着痛得吼了出来。

我看到他右臂上的衣服顿时成了染血的破布。然而,他手上拿着的匕首却没被咬掉,而是恶狠狠朝着空气捅了下去……

我连滚带爬,终于摸到了草丛中的枪筒。因为刚开过火,枪筒仍旧微微发烫。

也许这根本不是BB枪,也许这本来是BB枪,但随着世界规则的改变,这把枪也变了。

不管究竟怎样,我摸到了枪,然后把枪捡了起来。迪恩“嗤啦”一声在那看不见的畜生身上划出一道口子的时候,我踉跄着站了起来,枪柄抵着肩窝,枪口则稳稳对着迪恩。

他被那畜牲的血淋了一身,正嘟哝着把尸体从身上推开。

“别动!”我喝道,“枪在我手里了!”

这糟糕的台词让我忍不住想咬自己的舌头。枪在我手里了?这算哪门子的威胁?连玩枪战的小学生都能想出更漂亮的话来。

喘息着,迪恩抬头望向我,石灯笼的火光飘摇不定,把他满脸的血映得发黑。

“妈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悬在扳机上方的食指微微抽搐着。“是你先翻脸不认人的。”我蛮横地说道,“别倒打一耙。”

“转身看看你周围。”迪恩脸色阴沉,“现在不是窝里横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说的不是假话。一转身,我就看到一个石灯笼被撞了一下,缓缓歪倒在地上,火光“噗嗤”一下熄灭了。

“还有……”我说着,然后手里蓦地一空——枪上的凸起一下划破手掌,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比不上迪恩夺枪之后照我脑袋上来的那一下。

“咚!”

我一定是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BB枪清脆的枪声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不断冲击着耳膜。还有狗叫。

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叫。

我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也看到了火。火苗不算大,但已经烧了起来。那是接连倒下的石灯笼在枯草上引燃的火。

“迪恩……”我一边吃力地爬起来,一边感到热乎乎的血流过脸颊,“迪恩!”

迪恩理都没理我。他已经打空了子弹,但狗叫声却像浪潮一样越涌越近。

我靠在树上,然后仰起头,看着槐树瑟瑟作响的穹顶。

这棵树粗得很,腰上有一颗树眼。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抬脚踩在那颗树眼之上,然后抓着粗糙的树皮开始往上爬。

虽然有几次差点滑下去,但凭借激增的肾上腺素,我竟然爬到了第一个枝桠伸出来的地方。

迪恩紧随其后。我左脚踩上斜枝的时候,他的脑袋就在我右脚下面。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想过给他一脚,但这个念头叫我恶心得咬紧牙关,蜷缩在了枝桠和树干之间。

紧接着,迪恩一手抓着枪,另一只手撑着树窝爬了上来。他看了我一眼,说道:“算你老实。”仿佛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

“现在怎么办?”我瞪着他,“等死吗?”

迪恩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眼手里的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会有办法的。”他说,眼睛打量着我,“你难道就没什么招数?作为怪物未免也太逊了。”

“我不是怪物,”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因为你来历不明,因为你身上的纹身,”迪恩听上去不比我更高兴,“我信任过你,但显然我错付了。”

我抿紧嘴,“第一,我没有骗过你,第二,我没有对你动过手……”

迪恩古怪地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我。

我不由住了嘴,想了想,问道:“从我掉进医院陷阱,再在那个帐篷里醒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迪恩没有回答,他长久地看着我,最后耸了耸肩,说:“算了,都过去了。”

“嘿!你算了,我可没算了。”我不悦地说,“你捆我,威胁我的生命安全,还用枪托砸我。”

迪恩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别问了。”他说道。那语气令我有一瞬的犹豫。

有的时候,事实真相比怪物还伤人。

但同样,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问出来的。不是今天,因为迪恩看上去打算三缄其口。可总有一天,我会挖出真相。因为不管伤人与否,我都不能忍受不知情的折磨。

真相自有其诱人之处,尤其是掩藏的真相。

“不管怎么说,我们有地狱猎犬要对付。”迪恩再次开口,他皱眉望着下方小丘上的枯草,刚才栽倒的石灯笼所燃起的火已经熄灭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地灰烬。

“‘我们’?”我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冷漠讥诮,但很可能两样都占了,“所以现在又是‘我们’了?”

迪恩叹了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弹匣给BB枪换上。

昏暗与迷雾中,那弹匣看上去反射着塑料光泽,如同玩具。

“看你端枪的样子,像是有点天分,”迪恩说着将BB枪递给我,“想试试吗?”

我有些惊讶,或者不只是有些惊讶,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吃一惊。但我还是立刻接过了枪,一丝不苟地检查子弹、上膛。

迪恩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着落地扫过下面看似空荡荡的草地,“我有个计划,但这个计划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他说。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抱紧枪,明智地决定暂时把和迪恩之间的龌龊放到一边。

迪恩的目光回到我的脸上,仔细打量着。

我不安地缩了缩,但身后的枝桠已经抵住了脊背。

“把枪端起来。”迪恩平静地吩咐,他弓着身子在枝桠间轻盈地移动,猫一样到了我身旁,抓住我的肩膀往上提了提。“枪托抵住肩膀,然后身子前倾。我对枪做了点改造,开火的时候会往回撞得很厉害。”

我依言端起枪,任由迪恩摆正我的姿势,教我如何在局促的枝桠间找到支撑点。

“可我看不到目标。”我告诉迪恩,“它们是隐形的,不是吗?”

迪恩头也不抬地说道:“注意小草倒伏的方向变化,注意地上的枯叶。深呼吸。不,别把嘴张开,闭上嘴,从鼻子里吸气,吸,对,然后呼出来。不要这么快,放慢速度。”

我的肺逐渐从灼热中降了温,心跳也奇迹般变得更为和缓。

此刻无风,一切都笼罩在沉寂的浓雾之下。

我专注地扫视着草地和石灯笼。“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我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不过并不感到惊讶。这样似乎很对头:我,还有枪。

在教堂杀死那个教徒之后的第一次,我感到武器给我带来的紧张与不安消失了。

迪恩回答:“我们要到摩天轮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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