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暂时没有驾照的缘故,这些天一直是别人送我去这里或那里。有时是阿尔弗雷德和布鲁斯,有时是其他正巧在庄园居住的同龄人,有时是阿福叫来的司机。
虽然大家看上去都不介意在出门时捎我一程,但每每出门都要等待某人有空,似乎确实比较麻烦。
也许我需要尽快得到驾照。
上次杰森声称自己有空,直接提前到哥谭大学找我;又声称自己提前到达是提姆记错了时间,不是他的问题;然后声称在教室外面单纯等待两小时太无聊了,所以跟着我一起进入文学史课堂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小办法。
——好吧好吧,那这一连串的巧合,真是充满了浪漫色彩。
很明显,我所修习的另一门会计学,就不配遇到这样巧妙的经历和环环相扣的合理理由。谁让会计学不含有吸引文学青年的浪漫要素呢?
我倒是不介意在每次文学史课程时都不开车,以配合杰森提前两个小时的到达;不过他看上去似乎不想再以这个理由旁听第二次的样子,可惜。
今天的健身房内,我在跪板上试探着辅助式引体向上,在器械的强支撑下,轻松拉起了两个难度大打折扣的引体向上;于是放松下来,边继续尝试,边告诉杰森我遇到的问题。
“我还是读不懂《莫比·迪克》。”我说,“教授已经解读过一次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
他没有如我预期那样,直接问我“哪里不懂”或者之类的问题,而是简短地制止我。
“专心。”
我闭嘴了。
好吧,安全第一。
直到我在辅助器材的帮助下,拉完了一组难度大为打折的引体向上,并由此而产生一种“我的身体素质难道还可以”的错觉后,杰森才示意我从器材上下来,和我一起绕到桌前坐下,然后才询问我。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他问,“我记得教授上节课讲得不错。”
你果然在认真听。
“主要是中心人物,亚哈船长。关于他的清教预表法与类型学的部分勉强理解了,也知道运用了其他不少高级手法——但我不理解的是他的故事本身。”
“故事?应该挺简单吧。”
“是的——亚哈船长在捕鲸时失去了一条腿,为了复仇而追逐白鲸莫比·迪克,最终在搏斗中毁灭了自身,使全船丧命的故事,情节上确实非常简单。”我思忖着,“我所不理解的是这位船长的想法——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呢?是他首先拥有一条捕鲸船,然后去猎杀莫比·迪克的啊。莫比·迪克出于自卫而咬掉了他的一条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何拥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哈,生态批评视角?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
“或许。亚哈船长有什么复仇的立场呢?莫比·迪克才是正当的复仇者吧。”我问,“它独自在大海遨游,与人类本没有接触。如果不是人类贪图它们的油脂与血肉,它一辈子都不可能伤害到谁。”
“你认为应当保护这些鲸类动物,减少对它们的捕猎?”
“多少有一点……但是不。”我摇头,“我认为应当接受自身行为的代价。残疾就是捕猎鲸类可能遇到的代价之一,死亡也是。”
“听上去你不是很欣赏这一船人的行为。”
“与其说不欣赏……不如说是困惑。为了一个缥缈的目标而进行大洋追捕……听上去有点奇怪。为什么没有水手哗变成功?”我说,“亚哈船长明显在带着船员们一起去死。他们明明可以选择更安稳的捕捉对象,尽量减少伤亡地回家。”
“你需要考虑当时的背景。”杰森提醒,“当时的船长和船员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文明人,且航行在海上时,船长本身就需要有绝对的权威进行操纵。”
这很难想象。
“拥有这样绝对的权威,真的算是好事吗?”我皱眉,“一旦失误,就是这样悲剧性的全员死亡结果。连以实玛利活下来,都只是因为本书需要一个叙事者。”
“听起来你真的很在意全员死亡结局。”
“因为,死亡离我很遥远嘛,我才20岁——”不到,“我的生活连‘刚刚开始’都算不上。”
才十九岁!对于三百五十岁来说,算得上什么呢?
杰森笑出来,摇头:“如果换一个国家出生,你此时已经多半成年了,说不定已经工作或者结婚了。”
换一个国家出生还不够,换一个种族出生才行。
“可能是这样的时代差异,或者其他地域差异吧。”我耸肩,“总之,我确实很难共情这些二十多岁就已在死亡中浮沉之人了。我可遇不到这样的事。”
我起码得在六七十岁以后,才会被要求承担这种程度的责任。
地球人可能在二十岁就可能需要承担了,不过万幸的事,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足够富有,可以保证我在地球的生活与之前心态上的轻松程度无异。
感谢布鲁斯的足额金钱与随和性格。
杰森对我的想法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应和道。
“无法共情死者,也算是不错的好事。”他说,“这证明你还没有遭受过什么死亡带来的伤痛。”
“确实没有。”我肯定他的猜想。
“不能理解就不能理解吧,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完全可以算是幸运。”
杰森莫名其妙地微笑了片刻,然后话锋一转。
“而且这本书的重点也不是结局。任何故事的重点都不是结局。结局是故事主体可有可无的衍生,最后一页的全员生存或者全员死亡,永远不是故事的重点。结局之前的旅途才是重点。”他说,“抛开与白鲸相遇并失败的最后几十页,你对之前的几百页有什么想法呢?”
我试图严肃的思考一下。
“邪恶而尊严的复仇。”我勉强做出总结,“我不认为亚哈船长是正确的,我不认为他是拥有理智的,但我对他抱有敬意。”
“哦?我还以为你讨厌他。”
“没有到‘讨厌’这么严重的地步——如果失去了一条腿,那么人很容易失去理智吧。每时每刻身体的残缺都会提醒自己,永远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种失落很难被克服吧。”
“刚刚你还说不理解他的行为,认为他‘没有复仇的立场’,‘应当接受残疾后果’。”
“逻辑上我确实是如此认为的,我也会尽量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虽然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答复,“但是情感上,亚哈船长的复仇是非常合理的。我所在乎的是他复仇的手段牵连了他人,给全船带来了死亡——不过,考虑到大家最后都默认了这一行为,那么船员们也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而承担后果。”
“有趣。”杰森问,“如果你与亚哈相识,关系尚可甚至不错,知道他疯狂的复仇计划,你会怎么做?”
“啊?这是什么测试题吗?”
“第一反应就好,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我思考了一下。
“试着劝说他。”
“你思考了。”他指出,“你确定这是你的第一反应吗?确认不是你根据社会公认道德,经由思考而做出的选择?”
“呃……”我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再试着想一想,辨别出真正的反应?文学赏析需要一点沉浸感。”他鼓励道,“如果你能确认自己对这个问题,或者类似问题的真正答案,你的essay就不难写完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慢慢思索着,得出了第一个结论:“我不认为自己会和亚哈有良好的关系。”
他挑眉:“直接推翻了我的假设前提。”
“是的,我认为亚哈他……自行造就了困扰自己的仇恨。”我试图组织语言,“我认为他的残疾并非由加害者带来,而是受害者的正当防卫所致。他才是那个被当场复仇了的加害者。”
“但既然你和亚哈相识,那么你一定也用过鲸油制成的蜡烛。他是直接加害者,你是间接加害者。”
我觉得这是诡辩,不服气地说。
“既然默认我生活在他的年代,那么我肯定会遇到其他会直接伤害到自己的事情。在寿命低下的社会中,各人遭受各人的磨难罢了。你不如默认他生活在我们的年代,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给他装条合适的义肢——他就自然不会那么偏执地去寻找白鲸了。”
很显然,杰森也觉得我在诡辩。
“好吧。”他放弃这个话题,催促我继续,“你们认识但关系冷淡,而你得知了他的疯狂复仇,你会怎么做?”
我会不理解他的行为,正如一开始进行的讨论一样。
然后——
“我会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恍然大悟,“我会询问他,对于复仇、对于残疾、对于莫比·迪克、对于计划、对于他的船员,对于被卷入他复仇中的一切,他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是了,这才是我第一反应会做的事。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比起不完整的消息,或是他人转述的话语——”我想到了布鲁斯和传言的不同程度之高,“还是直接询问本人比较好。如果是我弄错了什么呢?”
“就像洛丽塔?”
“对不起啦!”
杰森笑了片刻,继续问。
“那么你这么问了——然后呢?”
“在心中勾勒出对方的完整形象。”
“再然后呢?”
“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
“你不会阻拦他?”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是他和那头鲸鱼之间的事。”
“好的,旁观者以实玛利。”杰森吐槽,“除了旁观他走上船只之外呢,以实玛利?”
我费力揣测这种假设下的我,给出一个结论。
“我估计会很遗憾他落入了这种处境中。”
“哪怕你觉得他‘自行造就了困扰自己的仇恨’?”
“这是成因,而痛苦是后果。无论如何,他此时的痛苦,与由痛苦而产生的偏执是真实的。”我的思路被杰森又激发开了一截,“我不认为自己有苛求他的立场。他所遭遇的事情,是我未曾经历也无法想象的;我不能保证自己做得比他更好——咦,我好像有点理解这个角色了。”
“邪恶而有尊严的复仇者?”杰森的语调莫名带上了轻快。
我摇头,摸着下巴进行沉思与总结。
“是一个性格本就有缺陷,遭受重大打击后又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勉强自己赌上一切进行复仇,希望以杀戮同征服以获得安宁的可怜人——他所憎恨的已经不是肉//体伤害本身了。”
我觉得自己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既没有违反自己的观念,也不会让教授为了从我的论调里找出打高分的凭据而为难,兴奋地抬头看杰森。
却因他古怪的表情不安起来。
“怎么了?我对角色的这个解读方向错了吗?”我迟疑地问,“‘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解读应该是自由的吧……何况我的这个想法,应该没有超过角色太多?”
“一边同情鲸鱼,一边同情亚哈;你一直是用这种居于高位的怜悯心态看待所有生物吗,没受过苦头的大小姐?”他莫名跟着罗伊调侃的称呼叫了我一声,“想想这种可能——亚哈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是单纯在进行愤怒邪恶的复仇呢?”
“不可怜吗?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我不明所以,“他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抛掉了所有的名誉,赌上了全部身家,追寻缥缈的目标,同沿路的一切搏斗,最终奔赴生死莫测的结局——而这一切,都起码有因受伤而性情大变的影响。这固然有悲剧英雄的气质,但……何以知道,如果一开始就抛却了这种远超本性的愤怒,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难道他最初会希望自己坠入同莫比·迪克的无望缠斗吗?”
杰森听完我的说明,暂时没说什么。我瞧他的表情,感觉颇为对我的结论头疼似的。
我又因为文化差异而对这个角色做出了相当错误的解读?
不可能吧,能被称为经典的作品,难道不都是复杂到了随便往哪个方向胡乱猜想都合理的程度吗?
“算了,你就这么写吧。”他最后说,“一周作业而已,随便怎么写都行。”
我听着他失去兴趣的语调,心想完蛋了,看来我真的做出了相当错误的解读。
杰森都不愿意再引导我思考文本了!
杰陶:谢邀,不可怜,是邪恶愤怒有尊严的复仇者。
ivr:(怀疑人生)言之有理即可的文学形象解读都能错?!和你们这些文青交流真是费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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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高数读文学。
文学也不好懂啊。
简化了《白鲸》相关(毕竟我也不懂),这章要是不明白就……体会体会氛围吧。
希望有写出那种掩藏在日常下,释然了但又没完全释然的极淡感觉。
下章没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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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1章 《白鲸》,偏执又可怜的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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