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是一个相当久远的题材。
在古埃及神话里,就有法老奥西里斯被自己的弟弟赛特用计谋杀,然后再由阿努比斯将其制成木乃伊复活。希腊神话里,奥菲斯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欧律狄刻淌过了冥河之水。更不用说赫赫有名的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死而复生的故事。
...即便是在文学里,这样的题材也屡见不鲜。弗兰肯斯坦用人类的尸体堆拼凑出来一只真正的怪物。在爱伦坡的小说里,更是有死去的母亲回魂,然后逐渐在自己女儿身上复生的故事。
说实话,我觉得死而复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
复生是属于神的领域。用人的愚行去挑战神的权能,很有趣,但是很难保证降临到那些躯体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抛开忒休斯之船的悖论不提,说不定那具身体里会塞进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或是直接变成嗷嗷叫,张开血盆大口的丧尸。
...一想到我的父母会被我复活成丧尸,饲养在地下室里,我就忍不住笑得发抖。
下颌骨控制不住颤抖的丧尸,身上遍布蠕动的蛆虫和脓液的丧尸。被我这样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柔弱女大学生关在地下室里,只为了玩什么过家家游戏,满足我扭曲的亲情愿望。这听起来特别的哥谭风格,或者说哥特式风格。我不会考虑的。
我对父母的情感相当复杂,不是用爱或者恨这两个词语可以概括的。但如果一定要下定义的话,我既不爱他们,也不会恨他们。
——漠不关心。我对他们漠不关心。
就像他们对我一样。
我也在一个类似于这样潮闷的雨季从生活了十年的孤儿院里领回了巴贝利亚的宅邸。
在仆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我拼凑出了一个故事:素未谋面的,酗酒的父亲在驱车前往一个加利福尼亚聚会的公路上发生了车祸,当场被冲击碾碎成了一滩碎泥。而母亲的状态也不太好过,残疾或是瘫痪不可避免,大面积的烧伤毁掉她作为剧院舞者引以为傲的美丽的脸,几乎也只剩下一口气。
而我在这个故事里只扮演着一个早年因为富家子弟父母未婚先孕,而被随意扔在哥谭某家孤儿院的继承人候选者的角色。实在不得已,出此下策,才把我接了回去。
说实话,有些太搞笑了。如今想起来,我依然会觉得那个场面非常滑稽。
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的骨头已经被烧得不能再碎,乖巧地躺在盒子里。我美丽的母亲,则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曾经很漂亮,我见过她的照片:棕色的波浪卷发总是被打理得很好,而和我微微低垂,看起来无辜又可怜的外表不一样。她的眼角是上扬的,带着一股妩媚而尖锐的气质。她的笑容也永远是张扬的,带着胜券在握,能够拿下她所想要的一切的决心。
…但在如今又有什么用呢?这无法作为和死神交易的抵押券。
白炽灯在头顶发出淡淡的嗡鸣,大面积绷带缠住了她的躯体,半张脸。而那双和我一样的褐色眼睛在看到我的样子后,立刻发出了模糊的尖叫。尖锐的指甲挣破了绷带,朝着我的肩膀抓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魔怔一样喃喃,“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这台词也有点太俗套了,放在过时烂片里也会被人咒骂。我对着镜子努力练习一周的笑容就此消失,浪费时间。面对这种无端的莫名指责,幼稚的诅咒,让我比面对孤儿院里流口水的白痴还火大。
这有点太极端了。
我和我素未谋面的酒鬼父亲的死没有任何关联,要去怪谁的话,还是去怪酒精或者跑车吧。
我只是乖巧地应了一声,轻轻拍开了她的手,诚恳地发表自己的建议:“别着急,妈妈。也许爸爸给你留了一个最靠近他的位置也说不定。”
听到我真诚的建议,那张满是伤痕的脸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周身那失心疯一样的气质消失了。
褐色的眼球转了两下,似乎在研究我是认真的建议还是在讽刺。
十岁的小孩不会骗人。在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后,她眼角抽搐了两下。
“让人恶心的臭丫头。”她狂躁地把旁边慰问品全部拍落在地,“恶毒,傲慢,还很擅长挑拨离间。”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像我一点。”
这算什么话。
我只是微笑着迎合她。
“我是妈妈的女儿,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血缘是不会骗人的。
就像阴暗的诅咒,尽管我们都不情愿,命运依旧把我们束缚在了一起。直到死亡把我们都带进了坟墓,化作一堆白骨,这份扭曲的因果才会消解。她是我的母亲,是将我如同果实一般带到世上的人。是塑造了我的表皮,让我得以血肉之躯站立的在地面上的锚点。
尽管她不爱我,不过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法律规定,母亲必须去爱丑陋的聚集在她体内,和她争抢养分的血肉寄生虫。
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这一切都非常公平。
在某些方面我还是非常感激她的。她给了我一张看起来温和,无害,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面容。这让我在平时的人际交往里省下了很多力气。
毕竟,能够用一个笑容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耗费那么多力气?
我对她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然后继续坐在床旁的继续削苹果。
她不会吃的。在这大面积烧伤的状态她张开嘴说话都像是徒劳。我也不确定应不应该吃,空气里消毒水味太让人倒胃口了。
顺着弯弯扭扭的果皮蜿蜒,果实甜蜜的汁水也有一些飞溅到了虎口上。先前给她削好的,摆放在旁边的苹果开始有些氧化,变得不再甜美。茶色的痕迹以缓慢的速度一圈圈扩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腐烂的味道。
...腐烂的味道。
就像临终之际的人。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了,这次开始念叨着一些更加魔幻的东西。
“你确定你不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真没有被魔鬼附身?臭丫头。笑容太假了。当初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向他建议过把你掐死。”
“我只是妈妈的女儿而已。”
我只是重复着,这次把“妈妈”两个字的发音咬得重了一点。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拿起一块氧化的苹果放进嘴里咀嚼,咀嚼。太幼稚,向我已经变成一捧骨灰的父亲告状?埋怨没有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掐死?没办法了,都晚了,去找什么能穿越时空的超级英雄帮忙吧。
她如果记忆错乱般,翻江倒海地开始吐露她的过去,炫耀她在剧场的每一个成就。怎样的笑容能够让人神魂颠倒,怎样的配饰最能夺走全场的目光。而最后又变成了无止息的狂躁磨牙声和哀泣。
过了一会儿,她不说话了。
我好奇地戳她的手指,问:“妈妈,你还活着吗?我的苹果还有一些没有吃完,所以希望你再活久一点。”
如果不是那些仪器还在嗡嗡作响,我几乎以为她要死了。过了很久,她又开口了。
“你是个祸害,梵妮莎。”
...?
好吧,我又做什么了,为什么又要人身攻击我?
过去真的没有人尝试把她的嘴撕烂吗,我困惑极了。
我的母亲,死期将至的,美丽一辈子的尤莉亚·巴贝利亚,在此刻只有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你是个祸害,和我一样的祸害,梵妮莎。”
…
“尽管你现在还没有自觉,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她闭上了眼睛,继续用诅咒一样的话语絮叨着,“很快你就会发觉你的心其实是一个空洞,无尽的空洞。”
“不管用什么东西都无法填满。快乐只能充其量是舌尖上的调味品,而财富很快就会让你发腻,更不要提什么爱,恨。你根本就没有那些机能。你不会满足于此的。”
“为了得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为了得到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你也一定会选择像我一样,寻求魔鬼的帮助吧。”
太可笑了。比谁都恶毒,利己的女人,在此刻喃喃着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的东西。
人死之前大抵都会这样混乱,为了不让自己的存在消解,拼命地在别人的心上留下伤痕,假装这是自己永生的象征。我只能把她的这些话当做病到极点时的胡言乱语。
尤莉亚·巴贝利亚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仿佛马上就会消失。
“到那个时候,去洛杉矶吧。那里——”
我还想从这只言片语里拆解出更多的信息,记忆却到此戛然而止。
*
空气在慢慢沉寂,康斯坦丁轻轻地从包里又抽出了一支烟,点燃。
“去洛杉矶吧,梵妮莎。”
——哈?
瞳孔地震,没有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猎魔人,黑魔法师会说出和我母亲死前胡言乱语一样的忠告。这下看来洛杉矶真的有什么脏东西了,恶心死了,这次过后洛杉矶不能去了,以后也更不能去了。
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那股可可和香料混合的味道又弥散开来,让我脑袋有些发晕:“你的话里有太多的疑点,比如被巴贝利亚家族声称幼年走失的你,只与母亲相处不过短短半年,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深厚的感情。”
...康斯坦丁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用着非常遥远、虚无的眼神凝视着前方。他是想到了什么人吗?一些难以割舍的过去,还是执念?
我歪头:“你也有想要复活的人吗?”
康斯坦丁笑了:“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让你反问我。”
哦,那八成就是了。超级英雄往往存在相当复杂的历史。说是执念也不为过。这些执念塑造了他们,也让他们不得脱身。
我好奇地打量他的侧脸,看着他在房间阴影下有些冷硬的轮廓。这样的魔法师也有弱点吗?摆脱了物理规则,挣脱了尘世的束缚,沉浸在奥法的迷题里。亲人,朋友,恋人?
我不停地在脑海里构现出一个个猜想,又慢慢的推翻。
他又抽了一口烟,白色的雾气在他身边氤氲:“去洛杉矶,把东西还给那个人。如果你不想惹上麻烦的话,魔鬼都是很小心眼的生物。只要你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虎视眈眈,准备在阴影处咬下你的头,把你撕成碎片,作为报复。”
烟头的火星在闪烁,我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的胡茬,试图不让自己的表情露出破绽。
“尽管只有半年,但我还是和母亲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忘的时间。我想见她,哪怕是和魔鬼交易。”我吞咽了一下口水,面部红心不跳地继续撒谎,“你会帮我吗?”
难忘的部分没有说谎,真的。
太难忘了,光是想起那段时间,我就想吐得想把肠子都翻出来洗一遍。以及,我不打算还回去。这是我用钱买回来的东西,绝对不要。魔鬼都是很小心眼的生物,嗯,古往今来,魔鬼都是邪恶的,恐怖的。小心眼这个词语反而让他们听起来有些可爱。
小心眼的魔鬼又能怎么样,我还是准备将就用一下——大不了我一三五做清教徒,二四六祭拜撒旦,然后周日做无神论者。均衡一下我的信仰。
“不,我不会去的,但我会提前帮你打个招呼。我的立场只会激化这个矛盾。搞不好我们两人都会去地狱一日游,也许是终身旅行。”
康斯坦丁继续叹气:“你的父母的死亡有太多疑点。除此之外,你的监护人也是个硬茬。我不好评价。但是扎塔娜对你赞叹有佳,说你是个可爱,充满善心的孩子。我也只能帮帮忙,给你这一个忠告。”
太好了,小扎。我爱死你了。我要做你一辈子的粉丝。
“魔鬼能够接受的交易只有等价交换,但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虚幻的帷幕。物归原主吧,趁着你还没有惹出更大的麻烦。”
他轻轻地把香烟往空中一抛,我的表情瞬间绷不住了,咒骂他不要乱扔烟头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来,一阵浓烈的烟雾迅速爆裂开来,将他的身形掩盖,我被呛了几下,趁机抓住了他宽大的风衣衣袖,康斯坦丁怔住了。
“如果给你这个机会,你会选择复活那个人吗?”
我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只是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疲惫笑容:“Absolutely.”
而后几秒,他的轮廓逐渐在烟雾里融化了,直到烟雾散去,他来过的迹象完全消失了。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我觉得就像吸尘器把垃圾吸走一样。
康斯坦丁消失了。嗯,走了。离开了,怎么都好。看起来就算是义警,工作也会有很不顺利的时候。我以为到了他们这种程度,也许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执念。现在看来,这些执念才是驱动他们前进的燃料。
仔细检查了好几遍门锁,确认没有脏东西进来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我父母的死亡有什么疑点?不就是个很单纯的酒后驾驶然后上天堂的事情吗?难不成还会牵扯到什么骗保,骗家产?那也太便宜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继承人了。不过那也已经是我的东西了,而且也花得差不多,不会让给别人的。
...监护人,应该说是前监护人了,想起那个名字的发音我就会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比想起我母亲还要恶心。每次和他对视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老鼠被蛇盯上的感觉,不想再去思考了。
然后就是洛杉矶。洛杉矶...现在所有的提示都指向了这一个地方,想到我几周前买下来的东西,现在非去不可了。洛杉矶也在下雨吗?太让人烦躁了。
翻身,深深地叹气,我伸手关闭了没有写完的论文简纲。意识还在模糊地漂浮,渐渐地浮沉,浮沉...
——直到一阵刺耳尖锐的声音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惊起。
蠢货。梵妮莎,你这个半路掉链子的蠢货!我在心里大声的咒骂自己。
你没有检查窗户!你这个自大的白痴,总有天这份可以淹没太平洋的自负会把你害死的,蠢货!
我深深地吸气,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匕首,瞪着那个从窗户里翻进来的身影。出乎意料,不是入室抢劫,而且比那更尴尬的是——
...他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
在微弱的月光下,我可以看到那身黑蓝相间的氨纶制服反射着淡淡的光芒。肌肉的轮廓优美而强壮,和我纤细的四肢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健美得有些吓人。
浅淡的血气飘了过来,带着甜香。
这个刚刚闯入了我的租下的房间的,不请自来的客人,发出了类似路边小狗被雨淋湿后的呜咽。
“你可以扶我一下吗,小姐?女士?求你了。这太尴尬了。我现在就想从地球消失。”
夜翼。
...他的名字是夜翼。超级英雄,义警。这个强壮得几乎可以直接拧断我脖子的人,现在就像一只落难小狗一样,用面具隐藏着的期盼眼神,寻求我的帮助。
而且他的演技太拙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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