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很疑惑。
宇宙中最会疑惑的是孩子,成人逐渐学会不懂装懂和自欺欺人。可莱拉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实在不像是小孩子的比例。
至少是个青少年。
天色很黑,小巷子里更是只有一点点光亮。莱拉抬起手,让月光透过自己的指缝穿进来,看到屋顶上好像有人影攒动,但又看不太清楚。
这是在哪?莱拉心想。
除了这个比较正常的疑问外,莱拉还有一些更哲学的问题。比如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天上有个人掉下来了。
原来人是会从天上掉下来的,莱拉想。
会吗?
眼前的人影倒在垃圾桶里,呻、吟一声。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被垃圾挡住了,但是垂在垃圾桶边沿的脑袋好像收了不轻的伤,黑色的眼罩和暗红色的血糊作一团。
莱拉盯着他脸上的血看。
一滴,两滴,从嘴角流到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深色水潭。
她发觉自己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原来血是招人喜欢的,莱拉想。
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分钟,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好像刚从昏迷中醒来,被浑身的疼痛吓到了一样。但那人很快咬紧牙关,没有再发出不雅的声音。
莱拉突然有些失望。原来还活着。
她的注意力从还活着的人身上转移开来,回到了她自己身上。名字是莱拉,性别是女孩,这些信息在她混乱的大脑里格外清晰。她站起来,都抖腿甩甩手,整了整身上穿的黑色裙子。
刚才她坐的地方不是很干净。小巷子里,垃圾堆旁,散落的沥青和酸臭的垃圾水让地面显得难以下脚,而刚才她就坐在这堆脏乱中间。
原来我不怕脏啊,莱拉想。
每多待一秒,她就能多发现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这给她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那么我是谁呢?
莱拉的大脑好像被分割成两块。一半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清晰认识,比如天上应该不会掉人,血液应该让人不适,怕脏是人类的天性。另一半,则是对她自己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无所知。
天上又传来了声音。莱拉抬头看去。
一个健壮的男人从楼顶一跃而下,穿着黑色紧身服,脸却是红色的。这个很怪吧!莱拉脑内属于人类常识的那部分叫嚣道。
他一跃而下,然后降落在了——或者说砸在了——垃圾桶里那个人的身上。
垃圾桶里的人呛出了一口血。
这下他可能活不成了。莱拉的兴趣突然又高涨起来,于是她从阴影里走出来,想凑近一点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出现,红脑袋一手还掐在垃圾桶男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很流畅地从腰间拔出了枪,直直地对着她的两眼中间。
啊,枪。她喜欢枪,很快,很干净。
“你是谁?”红脑袋声音低沉地问她。
“哇哇哇,不要一上来就问这么敏感的问题。”莱拉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
明明红脑袋戴着厚厚的头罩,莱拉却觉得,如果他现在有表情,一定是眯起眼睛,带着怀疑。
他把手中掐着的脖子往垃圾里狠狠一塞,站起来跳下垃圾桶,手中的枪却保持平稳地指着莱拉的脑袋。
莱拉也保持平稳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双手举在身边。
“一个女孩?半夜在哥谭散步?上帝饶了我吧,你不会也是老头子那边的?”
老头子?啊,说不定真有个老头子呢。莱拉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儿子——一个外行人!——来单独面对我?”红脑袋的声音里满是自嘲。
莱拉并不是有意说谎。她现在处于一个特别容易被暗示的状态,哪怕对面来人问她是不是外星人,她也会点头答应的。
只是这下,红脑袋变得更加生气。他拿枪对着莱拉摇了两下:“那来吧,你的制服呢?你的蝙蝠高科技武器呢?拿出来露两手。别指望你躺在那边的兄弟了,他已经出局了。”
莱拉啥都没有,两手空空,连衣裙的口袋甚至是缝上的装饰。可是眼前的人说她有这些东西,想必她一定是有的?但为什么现在没有?
“我落在家里了。”她只能想出这一个解释。
红脑袋噗嗤一笑:“很有趣。我都要开始喜欢你了。快点,你不动手,我就开枪了。”
莱拉还是没动。她需要让自己的脑子加载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或许她应该听话地打他一拳?
垃圾桶里传来一阵窸窣,然后是带血的,漏气的,很沙哑的嗓音:“别动她,杰……红头罩,这是个路人。”
“哦我可不觉得她是个路人。”红脑袋,哦,红头罩,再次向莱拉逼近了一步。
“莱拉。我是莱拉。不好意思,我大脑有些混乱。”
莱拉盯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枪口,觉得自己被两种截然相反的直觉来回拉扯。子弹固然危险,但脑子里的另一部分又在质问她,你在怕什么?难道面对这种人类的小玩意儿还要逃吗?
“大脑……混乱……”垃圾桶男听起来口齿有些混乱。
红头罩往后狠狠踢了一下垃圾桶,刚探出个头来的男人又摔了回去:“省省吧,罗——宾。”
“不……我的意思是……稻草人在这一带活跃……”
红头罩微微偏开了枪口,而垃圾桶男感觉都快喘不上气了。但他还是坚持在说话。
“她可能是个受害者……哈啊……你冲着我来的,不要殃及无辜,红……杰森,别。”
受害者?对啊,我当然是个受害者,不然怎么会脑子如此不清楚?是了,一定是那个稻草人把我害了。莱拉直接忽略了“可能”两个字。
红头罩放下了枪。
他往后走了两步,路过垃圾桶。莱拉明显听到垃圾桶男在垃圾桶里松了一口气。
然后红头罩一枪柄把他砸晕了。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一会儿会有人来找这个死小孩的……那个人有全哥谭最好的医疗设备,你会没事的。”红头罩对莱拉说。
嗯,听起来我会没事的。
“那你呢?”莱拉放下双手问他。
“我?”红头罩笑了笑,“我有全哥谭最棒的摩托。”
说罢,他从小巷里走了出去。不久后,在远处传来摩托的引擎声。
莱拉听话地在原地等待。
最好的医疗设备,最好的摩托……我好像也是个最好的什么,什么的主宰……是什么呢?
但是现在,我只是个稻草人的受害者,仅此而已。
-
很快就有人来接垃圾桶男了。来的是一辆通体黑色的赛车,车尾却有一块很大的羽翼,看起来像蝙蝠的翅膀。车身修长,转弯和停车的时候制动速度快得不合常理,本应轰鸣作响的引擎也出奇安静。
车上下来一个披着黑色披风,头戴面罩,胸前画着巨大蝙蝠图样的人。
他沉默地盯着莱拉。
莱拉大声说:“我是稻草人的受害者!”
蝙蝠侠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用常人发不出来的低频嗓音说道:“我知道。我在听你们说话。”
他去垃圾桶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副受伤严重的身体。莱拉这才看清,那个垃圾桶男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身材和抱着他的男人比起来非常瘦小,大概只是个青少年的身材。
那刚才那个红脑袋原来是在欺负小孩子么?莱拉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屑。
蝙蝠侠把少年抱进车里,转头问莱拉:“你还好吗?”
“我是个受害者!”莱拉又强调了一遍。
“我知道,我知道。上车。”
莱拉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她即将要离开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小巷,去有着最棒医疗设施的地方了。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呃,至于她心中不开心的那部分,就等它心情愉悦了之后再来找存在感吧。
一路往北开,在后座躺着的青少年如同死了一样。蝙蝠车里一片寂静,莱拉也不说话,静静地看向窗外。她逐渐在脑子里构建出了这个城市的样貌,从一片空白开始。
咳咳。蝙蝠侠清了清喉咙。
“你的症状如何?”他问。
“嗯?”
“你说你是稻草人的受害者。你有什么症状?”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语气更加耐心轻柔,估计是刻意练习过。
“哦。呃,头脑不清?失忆?”莱拉努力地挤出几个单词。
“嗯。”
“嗯。”
车内又陷入沉默。主要是莱拉这个空白的脑子,你得给她点东西让她往下发挥啊。
窗外的月光一点点暗下去,天地交界处泛起白光,黎明就要来了。就在这一瞬间,莱拉的心脏产生了一丝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突然错位了一下。
她扶着窗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把抽动的心脏整个吐出来一样。
“嘿……”蝙蝠侠双手离开方向盘,探过手触碰她,“你……”
蝙蝠车还是稳稳地开着,甚至会自己调整方向盘来保证车在路中间。自动驾驶。合着刚才专心开车也就是在做做样子。
莱拉反手握住男人的手臂,又歇斯底里地咳嗽了几秒。心脏好像慢慢归位了,喉咙里的弹跳也渐渐平息。
异样的感觉逐渐消失。但莱拉绝无可能忘掉这一瞬间,天光乍现的这一刻,她体内另一半,不是人类的那一半,给她带来的讯息。
她告诉自己说,这个世界不对。
她告诉自己说,大敌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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