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再见,吾爱(4)

·8·

我花了十五分钟冲澡、穿衣服。下楼的时候,客厅里冷冷清清的,平时开着的电视机屏幕黑着,只有炉子上的锅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空气里弥漫着鸡汤的香味。

妈妈坐在沙发的一角,好像没事人一样,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而爸站在玄关那里,双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放空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墙上。一只旧皮箱搁在他的脚边,他的大衣就在臂弯里挂着。我下楼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汤还要十分钟才好。”爸对我说,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一些,“过来,儿子,我有话对你说。”

我不安地看了妈一眼,但她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什么,目光完全放在手里的那本书上,苍白的手指匆匆翻过一页。

“吉米?”

我拖着脚步朝爸慢吞吞走过去,发现自己没法不去看他脚边的皮箱。我想早在刚才,我就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只是直到此刻才不得不真的面对事实。

一种苍白无力的惊慌失措攫住了我。

“怎么了,爸,”我问,“你要去哪儿?”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爸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客厅里,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锅子的嗡嗡声从厨房传来,远处的街道上,装了防滑链的车轮“喀啷喀啷”碾过地上的冰雪。而我突然发现,爸看上去要比过感恩节时老一些——还像从前那样帅气,但是比较老。

“现在就走?”我听到自己追问,“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但也许会很长。”爸爸说着把一只手放到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我得咬紧牙关才能站稳。“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吉米,你知道自己的责任吧?”

我感到眼睛后面开始发热,像是那里藏着一台坏掉的迷你引擎,我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是喉咙里塞满了碎纸片。

“所以就这样?”我嘎声说,“你打算带着你的箱子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我希望自己听起来更强悍一些,但一个人泫然欲泣的时候真的很难模仿男子汉的语气。

爸的语气并不严厉,“我知道,这很突然。如果我有别的选择,我绝不会丢下你和你妈妈的,但有些事情必须由我去做,所以你也要做你该做的事情,吉米,明白吗?”

“是因为我吗?”我看着他,想到托尼的吻,还有拳脚相加的反战集会,但都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惹出了麻烦?你知道,我可以不惹麻烦,我会远离麻烦,我会……”

爸打断我,说:“不,不是因为你,吉米。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这事和你无关。”

他还是要走,我恨他。

“那就走吧。”我颤抖着深呼吸,“看起来你要做的事比你的家重要得多,所以尽管抛弃我们好了,反正我们会好好的。带上你的箱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永远别回来就行。”

爸看着我,最后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妈说:“佩吉,我走了。”

“再见,史蒂夫。”妈还是不肯抬头,她手里的书页发出轻轻的声响。她对爸爸即将离开的事表现得无动于衷,也无意挽留。

爸看着我,“再见,吉米。”

我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于是爸俯身拎起皮箱,然后推开门。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冷风卷了进来,又随着门关上而被阻断。我听到他匆匆的脚步声,听到那辆斯蒂庞克的后备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车子发动起来,引擎低声咆哮。

厨房里,炉子上的锅突然“当啷、当啷”响了起来,沸腾的热汤几乎要把锅盖顶下去。妈站起来,从容不迫地走进厨房,关掉炉子,然后垫着洗碗布把盖子揭开,用勺子搅了搅。

“鸡汤好了,宝贝,你想吃什么吗?”她没有转身,用轻松的语气问我,“我可以做点三明治,抹上一大堆蔓越莓酱。”

我清了清喉咙,说:“好啊,妈,那再好不过了。”

·9·

吃过饭,还不到七点。暴雪逐渐变成了冰雹,“劈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窗户上。等不到明天,冰雹就会转成雨,而且还是暴雨。到时候,整个布鲁克林的街道有三分之一都会被淹,尤其是红钩区那种地势低的破地方。

我默默想着,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住在布鲁克林了。

晚上的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安静。妈妈洗碗的时候我试着去帮忙,结果在接连打碎两个盘子之后就被妈妈赶到了客厅看电视。

《牧野风云》又在重播,我聚精会神地看,偶尔和妈妈说一两句话。等到上床的时候,我既不记得自己看了什么,也不知道和妈妈聊了哪些话题。

“我明天上午有课。”我钻进被子里,妈妈替我把被子掖好,像是一切忽然回到了我还小的时候,“我不想误掉那节课,老师可能会让我直接不及格。但我的车还在波士顿,我应该现在就去火车站。”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疲惫,而且我已经上床了。

“你可以开我的车去。”妈妈说着吻了吻我的额头,“别担心,我会找时间去把车开回来的。”

“谢谢妈,你能明天早点叫我起床吗?我想我至少得六点钟出发才赶得上。”

“没问题,放心好了。”她隔着被子拍了拍我,“晚安,宝贝。”

“晚安。”

我没说“做个好梦”之类的傻话,因为今晚好梦注定与我们无缘。窗外,冰雹还在下着,只是已经没那么气势汹汹了。我能听到那些小冰粒砸到水坑里的声音,还有汽车驶过时扬起的水花声。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正在推我的肩膀。窗外还很黑,我打心眼儿里不愿醒来。雨声有催眠的作用,哗——哗——哗。

“几点了?”我含糊地问,心想自己也许是在做梦,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五点二十。”妈妈说,“你最好赶快起床了,雨下的很大,我看你可能会在路上花更多时间。也许你应该请假,吉米。”

“请病假需要医务室开病假条。”我呻|吟着坐起来,“妈,没关系的,我起来了。”

楼下客厅和厨房里都亮着灯,屋子里干净整齐得可怕。茶几上有一大壶英国茶,边上是一盘松饼。我怀疑妈妈整晚都没睡,但她看上去仍旧很精神。

“我给你做了面包煎蛋。”她把盘子摆出来,“牛奶还是橙汁?”

“牛奶,谢谢。”

我说着在餐桌边坐好。爸爸很爱吃面包煎蛋,我小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这么吃。每次妈妈给我们做这个,都会摇摇头,像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还给你做了三明治,你带着。这么早吃饭,不到中午你就饿了。”妈妈说。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点头。这天才刚开始,而我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了。也许我应该打电话给费林,让他替我去上课,但他有自己的课要上。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请他帮这个忙。

——也许我的生活一团乱麻,但我还没可悲到需要别人替我上课。听起来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吃完早饭,时钟已经指向了五点五十。妈妈把车钥匙给我,还有雨衣和雨伞。

“路上小心,吉米。”她听起来很担忧,“雨下得真的很大。”

“我知道。”我钻进车里,插上钥匙,车子在我身下咆哮着活了过来,“妈,进屋去吧,你要把自己淋湿了。”

她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车库,沿着车道开上马路,昏黄的路灯在雨里看起来犹如油画中的布景。然后我听到妈妈在喊我,于是把车再次停下,惊讶地发现她还是跟了出来,头发很快就变得**的贴在脸颊和脖子上。

“吉米,”我摇下车窗后,她大声对我说,在雨声听起来显得很不真实,“等一等,还是我来开车,我送你过去。”

“不用,妈,我自己可以。”我在她掉头进屋之间抓住了她的袖子,“等等,我真的可以,你不用送我。”

她重新回到车窗边,雨水把她浇了个透。借着灯光,我惊讶地看到她在发抖,也许只是雨太冷了,也许只是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开让她有点情绪化。

也许只是母亲的第六感。

“花不了多久,我打个电话就出来,五分钟。”她坚持地说,嘴唇微微颤抖着,“稍等一下,好吗?”

我努力挤出微笑,“妈,你是在担心我没法开四个小时的车?真的,这条路我都开过无数遍了,闭着眼睛都不会出事。”

“可雨下的真的很大。”

“而我会非常小心,我保证。”

她隔着雨幕看着我,看上去非常矛盾,最后她说:“到了立刻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会的,放心。”我拉过她的手亲吻一下,“圣诞节见,妈妈。”

“圣诞节见,甜心。”她想笑一笑,但似乎笑不出来,“一路平安。”

我再次开动车子,沿着路缓缓滑下去,并没有立刻摇起车窗——这辆车的车玻璃一定经过处理,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我知道妈妈一定在看着我。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一直站在路边。路灯的灯光下,她用一只手捂着嘴,似乎在哭。但我并不真的相信她哭了,妈妈从来不哭。

·10·

在拐上95号州际公路之前,我一直都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就像我在妈妈面前那样。但现在它又突然冒了出来,就像盒子里弹出的小丑。

你可以假装我不存在,吉米。那个面目可憎的小丑得意洋洋地说,但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惊喜!!!

雨下得非常大,即使打开雨刮器也没什么帮助。车头灯前,雨幕闪闪发光,几乎像瀑布一样。但路上的车并不多。这会儿天还完全黑着,只有一辆红色的大卡车在我前面不远处稳稳地行驶着。我试着把脑海里这个讨厌的小丑赶走,但并不成功。

“没有的事,这里一切都好。”我大声说,声音在车厢里回荡。于是我拧开收音机,但只听到一片嘈杂的噪音。

“操蛋的天气。”我喃喃地咒骂着,一个个频道挨个试过去,“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不,一切都不好,所有事都他妈乱套了!小丑兴高采烈地说,你先是被女朋友甩了,继而和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绝交,现在你爸也走了。顺便一提,我猜他是亡命天涯去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惊喜!!!

“闭上他妈的臭嘴!”我低吼,电台发出刺耳的噪音,“闭嘴,别再说了。”

可悲,真是可悲。但你还有英文课要上,妈宝仔。也别再想着参加反战集会了,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想去,因为你没骨气。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有骨气的人最后都会被抓进警察局,打上颠覆分子的标签。所以说,还是低下头做人,遵守一切无聊的规矩。这真没什么难的,非常轻松。你只需要放弃那些愚蠢的念头。

最后,还有来自良心的建议:忘了你是个同性恋吧!!!那可真是件丢人的事。让我们把它藏在盒子里,就像你藏起其他坏东西一样,怎么样???

“不。”我喘着粗气,然后猛地扬起拳头砸在收音机上,压根儿没想过这是妈妈的车。“不!”鲜明的痛楚像是脑海里划过的闪电。血从我的拳头上滴下来。我哭了起来。

莉娜说:你只是很困惑而已,吉米。

妈妈说:史蒂夫,你把他吓坏了。

托尼的话最伤人,让我心碎。那是真正的心碎,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孤僻的怪胎,托尼说,你不能要求我和你一样。

“闭嘴。”我哽咽着,“我恨你们,我恨这个世界,我要走得远远的。”

那一刹那,我想到森林,无边无际的森林就这样出现在我脑海里。但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不是来自我的脑海,而是来自车子后方。我猛地往前一扑,大叫着撞上方向盘。如果不是安全带,我可能会直接撞破车窗玻璃,像超人一样飞出二十码。

有辆车从后面撞上了我。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雨真的太大了,后面那个没开车头灯的白痴司机没能刹住车。这一撞之下,我的车子疯狂地滑动起来。我忍痛想要稳住方向盘,然后那车就像疯狂碰碰车一样狠狠撞了我第二次。

“王八蛋!”我惊讶地大叫出声,安全带几乎勒进我的胸口。我的头在剧烈震动下疼得几乎要裂开。后视镜里,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一闪而过。

它在减速,马上就要再撞上来。

在突发的暴力之下,人往往会惊讶到无法做出反应,但我不知为何尚未失去理智。我想我的血压一定在猛飙,但还记得不要猛打方向盘——这种天气,突然转向绝对是找死。

我试图稳住疯狂打滑的车子,想要甩掉后面那辆发疯的车。我的车灯在这个黑暗的暮冬清晨里划出凌乱的曲线,犹如某种晦涩难懂的密码。

突然,一片阴影从左边笼罩了我。

红色的阴影。

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混合着金属碰撞、玻璃碎裂,以及我自己痛苦的尖叫。那辆红色的卡车不知何时减速滑到了我的左边,然后狠狠把我挤向路边。我听到车身和路边的护栏摩擦的“吱呀”声,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慢了,我看到挤进驾驶座的红色怪物、破碎的玻璃,方向盘犹如玩具一样抓在我手中,脱离了控制台。我的车子像是突然变成了杂技选手,即将表演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先是左边离地,紧接着飞了起来。

“砰!”

我的世界突然变成一片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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