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离开森林的那一刻,我的感觉是奇怪、茫然,以及晦涩。我好像走进了一片模糊但却刺目的光里,但实际上只是踏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森林里则是冻得坚硬的泥土,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
然后,鼻端浓郁的森林气息突然被汽油和金属的味道所取代,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加油站后面的草地上,八月的晚风几乎是温暖的。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还有人群的叫喊声,听起来不同寻常。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恐慌的味道。
在我回头之前,我就已经猜到自己会看到什么,但还是吃了一惊:我身后绵延开来的只是及膝的草丛,沿着一个小山丘斜斜向上。
没有森林,只有两棵半死不活的枫树,背后是一弯模糊的月。
在森林中徒步行走几十分钟之后,我的腿有些疲软,但外面真实的空气又让我精神振奋起来,像是小时候在万圣节一口气吃了太多的糖。
等我把气喘匀,我就绕过加油站,小步朝着公路的方向跑去。整个加油站灯火通明,但却空无一人,我瞥到几把加油枪从加油机上垂下来,像暴毙的蛇一样悬在半空。
加油站外,公路上,数不清的车蜿蜒排列着,从城里一直延伸到加油站所处的郊区,再往远处延伸,犹如一条长长的彩带。
但车队几乎没法动弹,人们拼命摁着喇叭,扯着嗓子叫骂。但我听到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们是在逃亡。
没有人看我。尽管我穿着脏兮兮的夹克,睡裤裤脚腋在靴子里,脸上还在流血——在穿越森林时被一根枝条抽到的。而我发誓,那根枝条一开始高高在上,离我足有二十公分。
我缓缓朝着公路靠近,试图弄明白城里发生了什么。但从这里根本看不出来,城市显得太过遥远,只能看到那里的光。于是我挑了一辆看上去很旧的丰田车,车主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她警惕地看着我,但还是摇下了车窗。
“发生了什么?”我不得不扯着嗓子才能让她听到我,“城里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大家都在逃跑,说是有人被抓进了工厂里。他们派出机器人军队四处抓人!”
“什么?”我非但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反倒更加迷惑了,“机器人?”
“赛博人!它们叫自己赛博人。”副驾驶上的小男孩大声叫了起来。他没有他妈妈那么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可能是明白自己终于不用去上学了。“复仇者来了!复仇者让我们离开,因为他们要打坏人。”
女人已经要摇起车窗了,我连忙伸手抓住窗沿,抓紧时间问道:“拜托,能告诉我今天几号了吗?”
“八月二十一。”女人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流露出了强烈的不信任,“放手,先生。”
“哪一年?”
“2016年!”女人用力把我的手掀了下去,然后迅速摇起车窗。
我后退几步,车流再次往前动了一点点,又停下,然后再次动起来。有些男人趁停车的功夫从车里钻出来,徒劳地四下打量,然后回车上去。人们不断地大声嚷嚷,偶尔还传来小孩惊慌的哭泣声。
这简直是噩梦,我想,当年纳粹入侵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只不过换成农民们赶着驴车,车上坐着老婆孩子。
·7·
我花了几分钟思考到底是该跟着车流往城外走,还是像个疯子一样往城里走。不过在我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有件事打断了我的思考,也让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当时,我正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往城里的方向走了二三百码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如果你误以为我挺勇敢的话——因为这二三百码的情况和加油站前的情况并无二致。
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呼小叫,再立刻缩回去。我跟着抬头一看,顿时愕然张大了嘴巴。
一支机器人军队正从远处飞来。它们脚底喷射出橙色的火焰,像是一颗颗丑陋的流星,从五十米的上空划过,朝着出城的方向全速前进。它们是去阻拦出城逃难的人。
真该死,得有人去帮他们。
我扭头看着公路上车流。一个孩子哭了起来。还有更多的人从车里走出来,抬头看着半空中不可思议的一幕,张大了嘴巴。有人绝望地喊了起来。
“复仇者呢?复仇者在哪里?”
但没有复仇者赶到,这里一定是战斗的外围,他们都在城里。这帮人要完蛋了。
蓦地,一股灼烧感从我胸口腾升而起。我低下头,看到了蓝色,但没有更多了。从灼烧处爆发出的能量像洪水一样,我上半身往后猛地一仰,差点折成两半。
紧接着,我听到上空传来连绵的爆炸声,还有近处人们惊恐的喊叫声。一股汹涌的力量拉扯着我,喷涌而出,让我尖叫。
但尖叫的不只是我,如果机器人也会尖叫的话。
失控的能量持续了几十秒,或者几十个世纪之后,我扑通一声往前跪倒在地,眼花耳鸣,喉咙又干又痒。我的双手不断闪烁,像是某种故障的蓝色灯泡。燃烧着的金属仍旧雨点般从半空坠落,散发出刺鼻的臭气。
人们已经停止了呼喊。
我喘息着抬起头,看到残余的机器人正从半空有条不紊地降落,举起手臂大踏步朝我走来。
“发现反叛军。”它们异口同声地说,“性能不兼容,删除。”
我虚弱地举起一只手,心想这大概是个梦。该死的,搞不好从那个人工智能把我叫醒开始就是梦了。
它们手臂上的武器亮起邪恶的光,发出嗡嗡的声音。
“删除——删除!”
就在这时,另一个机器人从远处流星一样飞来。它看上去和这些齐声说着“删除”的家伙不一样,至少颜色不一样。
它是红色的,装饰着金色的纹路,更漂亮、更张扬。
就在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它猛地朝地上的机器人开火。只几秒钟的功夫,那些想把我“删除”的家伙就纷纷倒在了地上。然后它“嘭”的一声落地,单膝跪地缓冲,向上抬起的掌心再次亮起,把两个漏网之鱼一举击毙。
“詹姆斯?”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但也有些奇怪的声音从机器人身上传出来,“你他妈在这儿干什么?”
当它朝我大步走过来的时候,我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两手防御地举在身前,大概还喊了一句“不要靠近”。我不太确定,因为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又开始发光的双手上面,天杀的短路灯泡,我翻转掌心对准了这个机器人。
“喂!自己人!自己人!”红色机器人朝我大喊,然后它的面罩忽然升了起来,那经过电子处理的略微失真的声音一下恢复了我熟悉的音色,“是我!托尼,托尼·史塔克。记得我吗?我们刚一起吃过晚饭。”
“托尼?”我喘着粗气,不确定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再次把目光落到他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怎么了?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托尼没好气地说,然后抬起一只手,“别,别回答我。你的问题要稍后再说,大人们有正事要解决。没错,队长,我解决掉那支出城的队伍了,猜猜我还得到了什么附赠礼品?”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半句话他是和罗杰斯队长在说。
“行吧,无聊先生。但下次你丢了儿子,我可不会再替你操心了。”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又严肃起来,“不,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炸掉工厂。我知道里面还有平民。我们人手不够,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我看得让警卫队冲进去把平民带出来。你必须信任他们。不,我知道他们不是这些破铜烂铁的对手,但如果现在不行动,会死更多的人,做做这道数学题吧。”
然后托尼转向我,“找个地方躲起来,臭小子,千万别进城。还有这个,拿好戴在耳朵上,说话的时候在上面点两下。明白?别进城,躲起来。”
说完,他不等我发问,蓦地一飞冲天,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托尼?”耳机里,队长的声音清晰可闻,“赶紧回防,它们开始反扑了。”
山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嘿,铁屁股,小心敌袭!”
“操!”托尼大喊了一声。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但很快,托尼就再次开口:“下次这种滞后信息统统塞进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队长,我需要你清出至少半径五百米的安全区。工厂爆炸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分钟。”队长冷静地说。
“进入工厂的警卫队怎样了?”
“静默。”
“妈的,”山姆说,带着认命的语气,“我们得有一个进工厂去。”
“说得好,谁现在有空?”
频道里一阵寂静。
然后我张开嘴:“你们说的工厂,是不是一座三层建筑,附带小楼,外面有草坪和池塘,铁栅栏围着,上面还挂着牌子,写着‘卢米尼斯企业,闲人免进’?”
“怎么,你小子开天眼了?”托尼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的确能够“看见”。它存在于我的视野之中,我知道它在那里。这个认知给我带来一种存在感得到确定的满足。
“我能进去。”我继续说,脑海中的空间感变得更加强烈。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位置与工厂的位置之间产生的共鸣。只要我想,我就能到那里去。很简单,只是一个三维坐标的转换。
如果我有面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眼睛现在就像邪恶机器人一样,发着蓝光。
“詹姆斯?”队长的声音沉稳有力,我曾在棒球场上听过老爸用这种语气说话,也曾对他的学生羡慕不已,“你有多少把握?”
我想了想,“百分之八十。”
“你需要武器。”他用一锤定音的语气说,“我可以给你提供武器地点。”
“不需要。”我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凝聚成球状的蓝色光芒,“我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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