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怔怔看着向她走来的老牛，三拜过后，歃血为誓，“凡有所求，舍命以报！”

老牛歪头看了看自己的脊背，哞了一声。

“困于那一灾年，它曾见一人，形销骨立，趴它后脊敲骨吸髓，那人曾为它于河中所救人牲，从此那块脊骨再未生出血肉。”

是她后来用坤卦以作填补，才与寻常无异。

可这又怎能抵它赠地脉长生之锁，重塑生机之恩。

此后数年，一人一牛相伴，走过一年又一年。

老牛替她守命盘，斩恶念，平内狱之乱欲静内观。

直到它大限将至，坤卦异动，难以压制，从六十四卦盘先开始有崩乱之象。

孤心恕望天冷嗤，“如若救我是大爷之孽，根源在我，不在救生之善行。”

“天无道，我愿伐之！请神足通，予我身无障碍，以心念而动！”

凡人之躯照样能搅他个天翻地覆！

她掐诀，再唤十万将士，“十万甲胄，替我压阵！”

无心蹙眉，“入魔之兆。”他以他心通，已晓她心中不忿，老牛死后，更是恶欲盈天。

他握住萧瑟的手腕，“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再不阻止她，她要送命了！”

萧瑟抬头，看着她站在卦盘上的身影，于火中灼烧，神情无波。

他问，“六爻姑娘，你要做什么？”

孤心恕偏头看他，轻启红唇，那红是血干涸的暗红，发黑一般的红，她声音平静，可萧瑟知道她怕是在老牛消散之时，就失了神智。

“我要开天门，送大爷回故土，我要重新打开无垠之域，将大爷种在三十二佛国之上，让它往生。”

起风了。是如刀的罡风，自内狱中被十万将士裹挟而出。

萧瑟握着云松的一截断枝，“我来帮你。”

雷无桀亦道，“我也来帮你！”

无心摇了摇头，“疯了。”可人生在世，哪有不疯的，“罢了。”他在罡风中扎稳步子，“这漏尽通，你也尽数借去吧！”

他头顶凝出无形之势，却非孤心恕借势所为，萧瑟说这一代的天才，将从他与无双之间产生，并非过誉，他的天赋有一半源自悟性，这势，便是刹那顿悟。

他将这势往上送去，“姑娘一开始，便以符收念，想是就没想过借漏尽通之能。可小僧说借予你佛门六通，便借你六通，少一通都是小僧诳语。”

“小僧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漏尽通，断一切烦恼惑业，永离生死轮回之苦，唯有圣者可以证得。老和尚便是圣者，证得漏尽智。

前五通，人鬼魔仙皆能修得，唯有漏尽通，非寻常人可证。是以孤心恕从未想过，借此神通，恐断人机缘。

“小僧还无脱离凡尘的超然心境，这漏尽通一时也用不上。拿去便是。”

若真那么容易被斩断机缘，说明本就不是他的机缘。也不足惜。

是他的机缘，他再修回来便是。

可卦盘之上，孤心恕已经全然听不见了，那裂纹自耳后起遍布整张脸，衬得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分外森然诡异，犹如恶鬼临世，令观者胆寒。

只见天地间惊雷四起，风云涌动！

她举头看天，半步不退。

周遭是业火焚身，长发与青纱飞舞，灰扑扑的装束尽是干涸的鲜血，骇人无比。

抬手间，化剑而出，一手持剑，一手掐诀，“我以血祭，求斩日月！”

无数符文自满身伤裂处浮现而出，彷如锁链一般萦绕不去，被她徒手生生扯断。

生机从豁口不断涌出，三尺青锋顷刻间赤红如血，随即一剑出，有破风之声，一片白芒先至，仿佛携沧海之势以还敬万钧雷霆！

众人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须臾间，身随意动，仿佛脱离规则束缚穿梭在电闪雷鸣之间，脚步随心念而落，只余残影。

片刻呼吸已是数剑挥出，将无数天雷斩于剑下！

血顺着剑锋滴落，卦盘上火焰不息，却赶不上舔舐的速度，未及化作血气挥散的血水被罡风吹散，飘到众人脸上。

她立于天地之间，背后无数卦盘浮现，生机不断流失，无数卦盘崩裂又不断重组，周而复始。

她口鼻中溢出鲜血，剑指青天，哑声道：“再来！”

继而大笑，“可敢应战！”

身后乌泱泱的大军将她的战帖响彻苍穹，“可敢应战！”那些无数日月轮转，被弃原野、不得转生所生根的怨怼，随怒吼呼喝而出，“我等愿为马前卒！”

整个天下都为这力透寰宇的请战之声震动不已。

天象再度聚天罚降下，伴随无数雷火，云层中，隐有虎啸龙吟藏于巨大漩涡之中。

她剑锋一转，划道而出，“诸位将士，于此道前止步！”

这是她的抗争，当以血以命挣之，她偏头微笑，“诸君已助我至此，接下来只是我一人之事，还请留步！”

话毕，她反手将剑插于卦盘之上，闭眼双手掐诀，“再请离火卦，借天下昭昭正义八方来聚，斩不公平不平！”

肉眼可见的气机从头顶灌入，她要把自己化作一柄指天的剑，杀出一条血路！

萧瑟两指擦去落在脸上的血水，叹了口气，乘风踏云，飞身而起。

在那烈火烧灼的卦盘之上站定，他执断枝的手挽出一抹剑势，“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孤心恕睁开眼，看见他亦显冷峻严肃的脸庞，他微微一笑柔和下来，带着无尽的洒脱侠气，“我们是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萧瑟的事！”

雷无桀也跳了上来，“六爻姑娘，你说过的，你当我是朋友。朋友的事，也是我雷无桀的事！”

唐莲望向司空长风，司空千落亦望向自己的父亲，司空长风叹了口气，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般少年模样，意气风发，豪气干云。

不由叹息，“去吧。”

二人亦飞身而至。

唐莲护在一侧，“算我一个！”

司空千落长枪蓄势，“也算我一个！”

孤心恕愣怔之时，天罚已至！

雷无桀仍旧一马当先，“雷家堡雷轰座下弟子雷无桀，我师父所传，烈火轰雷！”

杀怖剑迎雷火而上。两相冲击下，雷无桀被击落下去，幸亏唐莲眼疾手快拉住他。

他捂住胸口，仿佛要咳出肺来，“这么疼。”他看向孤心恕，眼里溢满了对朋友的关心和难过，“六爻姑娘。”

“你一定也很疼吧。”

孤心恕把他拉了起来，没有回应。她此时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并指如刀，引符文而出，她将断裂的长生锁引于众人身侧，“这是我学的第一卦，”那时她尚且蒙昧，自此卦起有了向道之心，信天无绝人之路，“请天火大有卦，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如今她与天斗，极刑加身依然不退半步，此时却愿意在战中低头折腰，为他们再请天庇佑，以图将他们摘出这一场祸事。

她笑了一下，仿佛又重新拥有了温度，“山长水远，望诸位日后，振翅高飞，山河无恙。”

她将几人捆起，符文束缚住他们的手脚，天若不佑，这便是她为他们所留后手。

用力一甩，将他们往下丢出去，直直砸向无心。无心不躲，迎上去飞身接住几人，随即也被符文裹了进去。

萧瑟便是趁着这空当，从符文之中脱身而出，再度乘风踏云而上。

卦盘上孤心恕早已闭上双眼，并未看见已挣脱出来的人。掐诀的手几不可查地轻颤着，已然是极力控制，勉强吃力地完成了结印。

无数气机自经脉中流转不息，仿佛要破体而出，被她强行封印在体内。躁动的内息外化，形成暗涌的气流于周身不断盘桓，在她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不知怎么想起从狼口下捡回一命的那天。

饿的发绿的眼在月光下泛着阴森的冷光，獠牙咬合下来时，穿透了她阻挡的手，她闻见狼口的腥臭，几欲作呕。

巨大的恐惧化作求生的力气，掰开狼口将手拔出来时，她笨拙地翻身抱住骨瘦如柴的饿狼，死死咬住它的喉咙，丝毫不敢松懈。

带着温度的血不断流入喉中，却让她浑身发冷，不住颤抖。

再醒来时，她卧于狼尸底下，直到饿狼耗尽力气流干了血，她都没有放松紧咬的牙关。

不由笑了一下，微末之力亦起狂澜，这一路，她最不缺的就是杀狼的狠劲！

再睁眼时，神情决绝，眼神凌厉，她看向天，可怖的天象如择人而噬的巨兽。不由颇为可惜道，“此时不见日月。”

从狼尸下醒来时，大雪已将狼尸掩埋，一天一夜，她僵硬的手才从雪下探出。

空无一人的山野中，只有日月得见，照她满怀冰雪。

孤心恕站直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但掐诀的手依旧坚定有力。

背后崩裂的卦盘逐渐合拢，将雷火拦于众人头顶，巨大的撞击下，卦盘片片龟裂又再度合拢。

她感觉到冷。生机不断流逝的冷，从骨子里开始发痒，渗出皮肉的冷。

仿佛那天的风雪从未停歇，走了半生仍旧困于其中。

既然走不出，那就化为己用，于是风来雪聚，在她身前凝成了一把锋利的长剑。

“大爷，我心不慈，学不来以德报怨。世道予我风雪，我亦回敬风雪！祂若予我十分，我必百倍千倍奉还！”

一念起，剑斩于天。

“我提三尺剑，先斩天象，再斩日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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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