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别这么激动菽红。”
吴天白边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态,边后退。
他这么轻易就被威胁到了?
那只能说明这一瓶子东西确实很厉害。
于是菽红更加握紧了它,看着他下一秒的动作。
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吴天白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然后将它挂在胸前。
他眼睛暴露在这并不平和的空气中,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与兴致盎然。
“我以为,你是有点喜欢我的。”
语毕,他突然靠近。
吓得她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玻璃瓶。
吴天白的手,与她扶瓶子上的手交叠。
“起码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的眼睛。”
他弯下腰,将脸靠近了她的脸一点点。
“它就在这里。”
又一点点。
“你不想,吻吻它吗?”
他们以一个诡异的姿态僵持了许久。
然后,隔着这瓶全上海浓度最高的硫酸,菽红给了吴天白一个吻。
吴天白闭着眼,热情地接受。
唇上口脂的红,在吴天白的眼角晕开。
高大的身躯慢慢下滑,近乎跪倒,手从玻璃上移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他感觉,感觉他自己就像汞,遇上了高浓度的硫酸。
这是谢菽红第一次亲吻自己以外的人。
她心跳得厉害。
吴天白睁开眼,睫毛轻颤,他仰视眼前的少女。
目光模糊间,他觉得以往见过的任何女神像,都比不过眼前这一尊。
又闭上眼,他双膝滑动地贴近,期待着她下一秒的行为。
说起来,谢菽红有一个无伤大雅的怪习惯。
如果她喜欢一个东西,当喜欢到一定程度,她就会突然感到很麻烦,就不想喜欢了。
就好像她的大脑天生会不让任何事物,毁灭她的平静的生活。
这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孩子就是这样一会晴一会雨的,何必苛责呢。
看着眼前人予取予求的模样,菽红不轻不重地把玻璃瓶放回原位。
“你继续震动整个中国吧,吴天白。”
她离开了,只留我一人在这。
*
几日后。
菽红抱着几本向陈先生借的书,前几天上海阴雨不断,难得今天天气好,她准备把它们拿出来晒晒。
她被吴天白拦在走廊。
吴天白提出再一次扮演夫妻的的“游戏”,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去买硫酸这么简单了。
他们要去刺杀醇亲王,用新鲜出炉的,吴天白出品的炸弹。
只凭他们俩,最多加一个车夫,在宋家举办的晚宴上刺杀当今皇帝的亲弟弟。
她听他的计划,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菽红想起她刚到上海时看到的亲王的仪仗队,想起那华贵的马车,四周密密麻麻的护卫和他们的配枪。
那是吴天白此次的刺杀对象。
她摇着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吴天白脸上的狂热,她不由地后退一步。
多么的天真,多么,异想天开。
颇有一种荆轲刺秦的孤勇。
他说得那轻巧欢快,就像太后娘娘漫步在她被烧毁之前的,美丽的圆明园。
她只觉得他变得无趣且麻烦,他这双眼睛也是。
谢菽红甚至不是是秦舞阳,她连跟他去看一看“秦王”的模样都不愿意。
今天是假日,学校里没什么人,可菽红却感觉她听到了上课的电铃声。
原谅她吧。
她勉强笑着对吴天白说:
“抱歉,吴老师,我该走了。”
她朝他点头,然后侧过身,抬起脚要走。
吴天白见她不为所动,拉住她,又夸赞起她来。
他说“你就像硫酸,那样的活跃阳光,你天生就是干革/命的……”
好话不要钱一般从他嘴里倒出来。
他看起来要吻上来了。
菽红已经维持不住微笑了。
他确实要吻上来了。
“我对我现在的人生没什么不满,我也不认同你的行动计划。所以吴老师,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菽红用手里的书,用力挡开他。
这是他们在上海的倒数第二次见面,不欢而散。
*
今天晚上就是吴天白搞刺杀的日子。
那天后,她好几天没见过他。
这几天,菽红新得了一本商务印书社新出版的《原富》,过于晦涩,她坐在学校走廊的凳上,花了一个下午反复阅读,抓耳挠腮,试图理解。
太阳慢慢落下,将天幕染得一半红下,天另一半,是黑夜在不停追赶。
“吴天白托人买了两张今晚去日本的船票。”
杨一帆站在她面前。他高五尺有余,灯光越过他,投下浓密的影子,罩得她严严实实。
“两张?”
她眼睛有些酸涩,不适地眨眨眼。
谁和他一起去的宋家晚宴刺杀亲王?
“这事和你没关系?”
杨一帆背过手,整个身体紧绷着。
“当然,那是杀头的罪,我不会帮他的。”
她摇了摇头。
“他有他的理想,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我或许有点喜欢他,难道代表我一定要为此奉献什么吗?”菽红歪头问他。
“况且吴天白的计划太幼稚了,不比我五岁时和姐姐玩得扮演掌柜的游戏强。”
得到她的回复,杨一帆稍微松了口气。
“况且姐姐前几天写信给我,她还在家里等我。”
上海又下雨了。
她看到白蚁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三五成群,围绕着附近唯一光源婚飞,然后折断自己的翅膀,回到地下。
地板上的残翅密密麻麻,有一些也沾上了她衣角。
“夏天快要结束了,我已经在上海待了太久,上海很有意思,但我也该回去了。”
她拿书,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帮我也定一张船票吧姐夫,回家的票。”
*
上海十六铺码头。
菽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其中搜寻吴天白的踪迹。
她主动向杨一帆揽下给吴天白送票的任务。
无论吴天白成功与否,她都想见一见他。
她估摸着宋家的晚宴已经步入尾声。
片刻,她的视线闯入熟悉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泥泞,压到小石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吴天白从马车上轻巧地落地,他的面色凝重的像夏日午后,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雨。
他失败了。
她静默地把手里的票交到吴天白手里,他不愿说,她也不想讨没趣。
他身后,一个身着粉色洋装的少女笨拙地走下来。
菽红看着她年轻稚嫩的面庞,只觉得十分熟悉,可又万分陌生。
看着他们相得益彰的打扮,菽红知道,两张船票里有她一张。
他失败了。
那她呢?
她是被无辜卷入的,在这个懵懂的年纪,背上了这个国家最重的罪责之一。
菽红几欲张口,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又低头,摸了摸左手腕间的银镯,来上海前打的,颇有些分量。
将它脱下,放到那女孩的手里。
“再见,祝你们一路顺风。”
她感觉得到,吴天白是个不事生产的人,他的浪漫、激情、理想,需要他人不断的供养。
在生活上,他完全像是依附于乔木的菟丝子。
女孩捏紧了手中的镯子,眼泪在她的眼眶子里打转。
她来自哪里?她为什么被他引/诱?她的未来走向何方?
她们面对面驻立了一会,菽红对她有很多疑问,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吴天白拉着那女孩的手腕,转身,登上眼前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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