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大辉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他像赤司一样，足够擅长处理言辞上的陷阱，就会明白，自己其实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

想知道的内容丁点没问出来不说，还被“蜜蜂”不明不白蛰了屁股。全程稀里糊涂，被黑子哲也引导着踏入思维误区，撞上墙也不知道回头，误以为曾经的搭档要搬到很远的地方。

稍感落寞是肯定的，但这份感情已被高中的分道扬镳冲淡不少，哪怕黑子哲也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改变，他也不会过问。

散就散了，又不是联络不上，既然黑子哲也现在不想说，那就等将来他想说了再谈好。

但将来是个伪命题。

两人本就没走出多远，离了废弃球场层层叠叠爬山虎的遮挡，街旁来往车辆轰鸣声变得清晰可闻。夏日的阳光热切，烤得柏油马路阵阵发烫，无孔不入的热气笼罩四周。

黑子哲也还好，苦的是皮肤头发颜色皆深的青峰大辉，走哪吸热到哪，烦躁度一路直线上升。

更烦的是路上连个便利店都没有，想买冰棍都无处可去。

但莫名的，这份火气始终憋在青峰大辉心里，发泄不出来。

视野中的水蓝色始终在身前不远处晃，这很罕见，因为黑子哲也以前的习惯是跟在所有人身后，鲜少走在前方。以至于平时不会观察细节的青峰大辉，更进一步认识到，他曾经的搭档到底是变了。

这股复杂情绪郁结在心底，与烦躁共生。

一路无言，黑子哲也与他交流兴致缺缺，越是不说话，青峰大辉脑内思绪翻得越欢。

他不自在地觑了眼少年比起高中常见篮球员瘦削太多的背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黑子哲也那颗不知从哪拿出的篮球又消失了。或许遗落在球场内，临走时究竟有没有拿，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这显然是个合适的话题，用来结束弥漫的僵硬气场正好。只是不等青峰大辉组织好语言，坐在被树荫笼罩长椅上的桃井五月已在视野中出现。

黑子哲也向前几步，动作硬生生让他已经滚到喉头的问询止住，轻声打着招呼：“久等了。”

桃井五月闻声抬头，眼睛亮起，“哲君。”她谈吐间有丝微不可查的慌张，攥紧狗绳的指尖不由得紧了紧，“已经谈完了吗？”

“嗯，说完了。”

黑子哲也颔首，接过绳圈，趴在长椅下躲懒的二号懒洋洋甩甩头，摇头晃脑跑到主人腿边，靠晃尾巴表达欣喜。

他从不小瞧曾经同伴们的能力，桃井五月有话要说，多半跟她查到的情报有关。但黑子哲也不认为这件事有谈论的必要，只会平添忧虑，甚至他好不容易唬的青峰大辉也会原地爆炸。

因此，哪怕他读懂了少女眼中的不安，此时也不是发散温柔的好时机。

黑子哲也别过眼去，已经交给桃井五月的礼物盒正被她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的迹象，便问道：“手链，不合心意吗？”

“我现在可以拆开……？”神色忧虑的少女抿了抿嘴，迟疑道。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问询，黑子哲也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清冽，足够温柔，桃井却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莫名听出质问的意味，好像情报工作出了差错，不敢向队长汇报一样。

“嗯。”黑子哲也轻声回答着，没错过桃井五月的瑟缩。

一头披散的粉色长发垂落，只有在这时，桃井五月才会想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刘海，至少能将自己不安的神色遮掩一二。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手链在日光映照下泛着五彩斑斓的光，没有标签，辨别不出品牌，更判断不了价格几何。

她将手链套上手腕，大小刚刚好，稍显松散的贴合腕部皮肤，但委实不适合今天这身休闲装束，换礼服倒是不错的选择。

很适合国中时，她第一次成功约阿哲出来时的打扮。

桃井五月思维有些涣散，表情的落寞肉眼可见，黑子哲也看在眼里，嘴角不经意抿起，在青峰大辉木头一样完全不理解的目光下，抬起手来，安抚性的帮她理顺耳侧垂落的长发，轻声道：“未来或许会很辛苦，不过桃井桑没办法放下青峰君不管吧？”

他见桃井五月抬起头来，便笑了笑：“重要的东西抓住就好，或许桃井桑自己没有察觉，不过我并不是能陪你走下去的人，现在分别是最好的选择。”

少女的眼里恍惚有水光涌动，有什么艰涩的话语组在咽喉，哽咽着无法吐出。黑子哲也却已收回手，比国三最糟糕的时代还要深沉的蓝色眼眸半阖着，注视向满脸不在状态的青峰大辉，继而道，“青峰君也是。”他顿了顿，“你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来，让女孩子为你担忧可不好。”

“啧，别婆婆妈妈的。”被说烦的青峰大辉耳朵快起了茧，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桃井快哭出来的表情，自然也没能发现气氛的急转直下，掏掏耳朵，轻啧道，“说到底，谁更让人担心啊。”

趴在黑子哲也脚边的二号似乎有所察觉，仰着小脑袋，很人性化的“呜呜”两声。

桃井五月忽然伸出手。

“哲君……”

她指尖勾住黑子哲也的衣摆，声音有些颤抖。

“你还记得那时我说的话吗？”

黑子哲也微微颔首，仔细看，他的表情似乎在微笑，又像是温柔的表象，除了面具以外什么都没有。

也是那段最糟糕的时候，桃井五月曾向他求证过，问大家会一直在一起吗。黑子哲也回答说会的，但他不理解那究竟是安抚还是谎言。等事态进一步恶化，桃井再次向他求心安的时候，他逃避了，说不记得。

对他而言，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比最痛苦黑暗的记忆还要更早，也更深刻，黑子哲也不可能忘记。

他只能回答说：“抱歉。”

另一个世界或许有机会，在诚凛有新羁绊的那个自己，有机会修补这份迫于各方面原因破碎的情谊，但他不行。

桃井五月的手松开了，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破碎光亮也消失不见。

少女肩膀小幅度的抖动，啜泣声却压抑着没有流露，似乎认知到自己没能力挽救什么，只能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本就糟糕的事态朝更恶劣的方向发展。

自己却无能为力。

迄今为止，依旧状况外的青峰大辉疑惑，顶着满头问号：“啊？什么话？”

“没什么。”黑子哲也摇摇头，叹气的举动僵在半途，“一个迫于现实再无法成立的事实。”

“什么啊，听不懂。”青峰大辉瞥着他，字字句句皆破坏气氛。

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样，黑子哲也也没有气，只是略感无奈。

粗神经也有粗神经的好，但真让他一直不懂下去也不现实。

毕竟……黑子哲也目光又探向不再发一言的少女，眸色再次暗了暗，本就处于黑夜的眼眸笼上一层阴霾，或许叠加的东西已经足够，倒看不出更多变化了。

桃井五月掌握的信息量，不比小队长少多少了。

“青峰君。”收回视线的黑子哲也转移了话题，口吻认真，“我期待在职业赛场上看到你的那天到来。”

“哦……”突然被施加期望，青峰大辉不自在地摸摸脑袋，回答得磕磕巴巴。

黑子哲也习惯礼节性的微微欠身：“那么今天先告辞了。”

熟悉的雷克萨斯不知何时停在他身后的道口，穿一身严肃不苟黑西装的墨镜男离开驾驶座，恭敬地半躬着身，拉开后座车门，十分熟稔地接过拴住二号的牵引绳。

本来还想着说些什么的青峰大辉，见眼前一幕，眼眸瞪得老大。

他猛地抽一口气，又屏气吞声，强行吞咽过大的信息量，却什么都没消化下。最后只能惊叹着咂嘴，指尖在看着就不好惹的西装墨镜男和车辆间来回游走，惊叹道：“喂喂喂，阿哲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还有这人谁啊？”

青峰大辉话没敢说完。

虽然他不怎么爱看除篮球和美女以外影视，但常识性的东西也知道。要不是阿哲穿一身休闲装，这画面真的很像黑手党小弟迎接老大一样。

但阿哲家庭很普通。

黑子哲也先把二号送上后座，打了个手势，示意部下回驾驶座，也不隐瞒，回答说：“我的部下。”

青峰大辉这次是真愣住了。

他甚至没能问出口“你说的部下是指专属司机这种放在赤司身上才不违和的设定吗”，这种即便是自己也知道荒诞的话。好不容易挥散的“阿哲可能是外星人”的离谱猜想死而复生，但很快，就被最接近事实，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猜测压下去。

别真是黑手党啊。

道别的话已说过，黑子哲也上了车，车窗缓缓摇下一半，露出他与往日别无二致的脸。他避开青峰大辉大脑宕机般空洞的视线，抬起的手似乎想比划碰拳的姿势，但中途一拐，只捋了捋鬓角的细碎发丝，随后嘴唇开合，送出一句“保重”，便摇上车窗，随着车辆驶离远去。

“哦……”

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路口，青峰大辉才讪讪开口。

两度碰拳失败的他低下头来，盯着自己半蜷缩的掌心，不知在思索什么。所有烦躁被油然而生的空洞替代，青峰大辉索性不再想，转过身，准备招呼五月回家。

“喂，回去了——”

他的话没说完，便随着落在手链包装盒上的泪珠破碎戛然而止。

桃井五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哭得无声无息，唯有断了线的泪珠不断落下。

她心里藏了很多事，这段时间自从查到黑子哲也家人去世的事实后，厚重的阴霾便笼罩于心头，未曾放晴过。

桃井五月情报探查能力一流，从未出错过，唯独这次，她希望一切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但事实却残酷无比摆在眼前，她没跟任何人说，只能继续努力查下去，兜兜转转，得到了现今收养了黑子哲也的人的姓名。

之后的事她不愿再想。

桃井五月看到很多糟糕至极的东西，更多事，凭她的能力无法再深入。她向唯一可能知情的赤司君求证过，得到的结果却是避而不谈。显然对方知道，但对这件事同样无能为力。

她之后又问过绿间真太郎，长久的沉默过后，回应同样不妙。

【我不管你是从哪知道那个人的，桃井，不要继续查下去，这是忠告。】

【即便是赤司的背景，面对那个人都很麻烦，能避开则避开，普通人牵扯进去只有不幸。】

【我没有开玩笑。】

黑手党……这才是黑子哲也远去的真正原因。

或许从没见幼驯染哭得如此隐忍过，青峰大辉愣了半晌，进入手忙脚乱的状态，干着急也不行，尝试说些安慰的话：“干嘛哭啊五月？阿哲的变化是让人吃惊，不过这也是他的选择吧？”

事实证明，他说了还不如闭嘴。

“不理解的是阿大你！！”隐忍到现在的桃井五月终于爆发，手头没别的东西可丢，便把已经空了的首饰盒摔向青峰大辉，砸他满面。

青峰大辉被砸得茫然，一如他一无所知的现状，捂住鼻子，还来不及生气，便看到情绪失控的幼驯染低着头，抽噎着跑走了。

他只能急急忙忙追上去：“喂，五月？！”

而另一边，驶离的雷克萨斯并没走多远，黑子哲也手肘靠着车窗，颇为头痛地捏着鼻根部，不知何时挂在耳朵上的无线耳机一字不落传输来两人的争吵。

“果然如此吗……”黑子哲也发出一声喟叹，“有时候真觉得处理这种事很头疼。”

问题严重到这种地步，以桃井的性格，她不会轻易跟谁说。但情绪爆发后就不一定了，青峰大辉得知了绝对是又一轮连环爆炸。

所以他必须赶紧跑。

头痛归头痛，黑子哲也还是拿出非工作用的手机，暂时把青峰大辉的手机号设置拒接，随口吩咐忙于开车的部下：“任务汇报一下。”

兼职养狗还兼职开车的部下开口：“名单上的人全部安排完毕，关于黑子先生特意标注的荻原成浩的消息，那边人联络说找到时正在打篮球。”

“是么。”黑子哲也诡异地顿住两秒，淡淡道，“挺好的。”

他以前的交际圈不算窄。

升入国中前的竹马，帝光篮球部一军的前辈，关系不错的老师教练，在意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大几十号。

黑子哲也不可能挨个送门钥匙，索性安排给部下，由他们一一按照名单代劳。

他的目光扫过后视镜，忽然开口：“想问就问，要么就管理好你的表情。”

在开车的部下一个激灵，被戳破后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失礼了，黑子先生为什么那么在意一群高中生？就算是任务也用不着……”

用不着亲力亲为到这种地步。

黑子哲也隔着镜面，久久注视着满脸胆战心惊临时到来的部下，忽而一笑，“就当你想的那样。”他目光放远，道出某个与现实相差甚远的说法，言语间尽是属于黑手党的凉薄，“我顶替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自然要好好处理他留下的人际关系。”

“不然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异国他乡，太可怜了。”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事情走向宛如一团乱麻。

组织里的元老级干部影先生的本名是黑子哲也，这点在近几年已不是秘密。他这次任务却伪装成高中生，这位高中生原本的人生履历清晰，十几年的成长足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偏偏他也叫黑子哲也，长相又与黑子先生完全一致。

说巧合都没人敢信。

部下又犹豫道：“可是……”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目光玩味的干部喃喃出声，打断封闭空间内另一人的声音，“出生那一刻起，结局早已注定。”

回答完的黑子哲也忽然笑了，坐直了身，问了句与对话毫不相干的问题：“很难办吧？”

心底藏着事的部下艰难点头：“……是。”

“没关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干涉。”他吩咐道，“回去把东西收拾好，二号也带回去吧。”

“汪！”被叫到名字的二号，应景的跟着叫了声。

战战兢兢的部下握住方向盘的指尖打着颤，艰难开口：“请问……黑子先生，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刚收拾好东西来东京一天，24小时都没待满，便被看不出情绪喜怒的干部赶回去。哪怕他确实有任务在身，是不是接下来就能快进到进入刑罚室了？

面对部下的惶恐，黑子哲也没关注他的情绪，指尖伸入二号短而柔顺的毛发中，将它脖颈上的项圈解开，随意说道：“与你无关。”

他望向车窗外，被阳光晒得热气升腾的街道匀速远去，耳机另一侧的嘈杂也渐渐平息。

“不过是高中要开学了，我准备离开东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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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