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条河附近的老街区，玻璃门上贴着出租字样的超市有间地下室。真人带我穿过大街小巷，破开人流，两道身影如鱼般在洒落夕阳的小路上穿梭，我跟着他的背影，去踩他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变形的脑袋。

当我走进充斥着灰尘的楼梯间，踩扁鞋尖触到的蜘蛛网，目光流连在充满岁月痕迹的墙壁台阶之间，脑海中翻来覆去是些无厘头的奇幻遐想。

真人说，他想看电影，他知道有个地方有台光碟播放机，那地方也很安静，再没有哪比那里更合适。

于是我们现在就到了这，一间沾满尘土的陈旧地下室。脚下踩着台阶步入黑暗，我开始臆想转角豁然开朗时会不会见到一张沙发，还有坐在上面看着影片的吸血鬼少女。

走在前面的真人熟门熟路地摸向墙面按下灯门，就此狭小的空间一目了然，确实有张漏了海绵的破沙发，但没有谁坐在上面，这里空空荡荡。

“很凉快吧？”

地下室里阴凉，夏日的火力似乎全被挡在了外头，黑漆漆只有小灯泡点亮的空间凉爽宜人。真人兴致勃勃地将碟片和机器鼓捣好，我便一直站在门口看着。

当他眨动那双神色天真的眼睛，站起来后退几步把自己塞进沙发，我抬起胳膊用拳头撞了下灯门。

“咔！”

清脆的一声响后，这方小世界短暂的陷入了黑暗，唯有电视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画面已经开始变幻了，影片开场logo跳出来。

我在灯灭之前已经仔细丈量过地面所有障碍物的具体坐标，电影开场后从容漫步至此地唯一的贵宾席前落座。真人提起放在扶手上的塑料袋，把挂满水珠的汽水罐递到我面前。

借着对面的白色荧光，我看清上面画着鲜黄的柠檬。

“啪！嗤——”

入口微酸，而后是浓郁的柠檬香气与甜味。碳酸饮料横冲直撞地冲刷过舌面滚落喉头，泡泡在口腔中成群结伙爆炸，把清凉迸溅至体内每一处。

真人经常看电影，除此之外还有小说漫画，杂志游戏之类的东西。他对了解人类这一课题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还有去解答它的无限动力。

仿佛这只新生咒灵尚且没有摸索出自己的人生真谛，连咒灵杀人的本能都只凭心情随意发挥。高兴便上街去寻觅表演无为转变的最佳搭档，心情不佳就想方设法找点乐子——比如骚扰我。

“我有一个爱看电影的朋友，下次我要带他来，这地方真不错。”

我们坐着的这张破沙发太小，假如是我和顺平在这，两个人该刚刚好。真人明明能用术式把自己变得娇小些给我腾点地方，他却非要享受挨挨挤挤令我抬臂喝汽水都难的观影体验。

或许是因为无为转变的发动前提是接触，这样他会很有掌控一切的安全感。

真人面色不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下来：“你们人类都这样蛮横无理，残忍不自知吗？这可是我找到的秘密基地，特意带黯来的。”

“哈哈，真的假的？”

我揶揄看向身旁的咒灵，漫不经心的口气足够给人胸口戳出个洞。当然前提是他有心这种东西，刚刚还说了实话。

真人凝视我举起汽水罐悠哉喝着，昏暗的环境里他看不清的脸让表情变得模糊暧昧。

假作真时真亦假，反正我是想不清楚他如此做的动机，所幸拍拍手不再多虑，只当自己白捡了个秘密基地——打扫一下准备妥当，再叫顺平来玩的话，肯定是个惊喜吧？

地下室沉寂了几秒，这时的影片也恰巧播到一个无声的屏息镜头。注意力就在这寂静中生出几分无所适从。我发现两人离得过近，我几乎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虽然只是因为沙发狭窄。

和真人贴在一起并不会热，因为咒灵的皮肤没有温度，它们某种意义上是冷血动物。就算没有空调，手中的冰镇汽水滑过喉咙流入胃袋，夏天的暑热已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术师和咒灵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影，这场景实在魔幻现实主义。真人似乎也意识到这很有趣——尽管我们能成为朋友这么久也不曾物理意义上刀剑相向已经足够离奇——突然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相机。

“你从哪弄来的相机？”显然我的关注点总是有些奇怪。

真人已经习惯了听我像个神神叨叨的谜语人一样每天说着无厘头的台词，这种重点错误的问题更不算什么了。

“偷的。”他不假思索答，“店主被我变成拇指这么丁点大的小人，店里的东西就随便拿喽。”

我移开眼睛不再看他，语气不自觉沉了几分：“你干这种事，我应该把你吃了才对。”

“黯，你可没有证据哦。”

他兀自兴奋地摆弄手中的相机，我们的对话毫无意义，又是熟悉的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

我有些烦躁，只能抬起易拉罐往嘴里灌柠檬汽水化解愁绪。而就在电影情节重新把我吸引时，真人后仰了身体，抬起相机的手端至半空——

闪光灯抢了快门声一拍，把我的半身照得曝光，好似雷暴天的闪电降落。

“咔嚓。”

快门声响起之前，白莹莹的闪光灯已经耀到了我的眼，只不过那时因为盯着电视屏幕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为什么忽然照相？”我揉了揉眼皮。

“没有为什么。”

好似扳回一城的真人用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念着：“你们人类不是也经常做这种‘没有为什么’的事情吗？”

闪光灯抢拍的那一秒，我承认自己猝不及防，冷不丁按下的快门让心跳快了半拍，仿佛脚下台阶踩空了一级。

我懵然看着他，看他盯着相机的屏幕瞧了一会儿就把它整理好收了起来。

好在真人不像真人的时间只有短短这么一小会，他把相机放回袋子，也认真看起电影，立刻变得如常，时不时就电影情节发问。他思考问题的角度非人，丝毫不掩饰我们并非同一物种、且互相对立的残忍，一点也不礼貌，只是肆无忌惮地冒犯身边这个人类，对电影里的所有角色评头论足。

恶意满满。

这场电影看得我消化不良，总有声音在耳边恶魔低语，嘴里的柠檬汽水都是满口铁锈味道。

“我庆幸我们没有选《安达鲁之犬》那样的片子。”我把喝空的易拉罐捏在手里，罐身很快变得像月球表面。

真人竟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撑着下巴偏了偏头，他的长发发梢蹭到我的脸，冷如凝水的蛛丝。

他很爱笑：“那就只能看十七分钟了，嗯……黯什么恐怖片都不害怕，竟然会怕那种幻想短片吗？”

我疲惫地抬手拨开他的头发：“很奇怪吗？好了，结局了——我们要一直看到演员表也走完吗？”

黑底白字在电视机上滚动，屏幕能够给予这狭窄空间的光更暗淡了。睡意突然袭击了我，打了个哈欠，眼皮蓦然沉重。

真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以孩童般的天真粉饰他沉在黑暗中的脸。

“是无聊吗……黯和你的朋友一起看电影，也会露出像现在一样的表情吗？”

电影的片尾曲就像一只幽怨的号角，吹它的人有气无力。真人的声音钻进耳朵，像条小蛇似的令人毛骨悚然。莫名的危机感在逐渐上涌的无形洪峰下快要没过口鼻，呼吸不得。

我干脆放开易拉罐，抬手撑住自己的眼皮，瞪向那块散发着幽幽荧光的屏幕：“你觉得呢？”

满面的阴霾霎时云开雾散，被我滑稽的动作逗笑了，真人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万分开怀。

……

影片结束，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间废弃地下室。

“不恐惧，也不愤怒……不管怎么样，黯都什么反应也没有。还有你这样的人类吗？”

真人把那台相机留在了地下室，提着装空罐的塑料袋，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我是咒灵哦，为什么要纵容咒灵，不是刚刚还说要吃了我吗？”

“呕——不好意思。”

说这样的话他不恶心吗？我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已经被逮捕了，我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我清了清嗓子。

真人无法理解地瞥了我一眼。

“你的道德洁癖有些严重啊。”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对我评头论足，语气里带点讥讽。

“嗯，不杀俘虏。”

“……”

兴许是这话的侮辱性太强，真人气歪了鼻子没再出声，正开动脑筋思索怎么反驳还不丢面子。

但他本来也没什么面子，呵呵，俘虏要什么面子，都甘愿成为“咒术师的伙伴”了，也就是我比较开明，放他如此自由。

随着走出地下，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湿热。我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走，推开废旧的原碟片店大门，已经浸入夜色的城市灯火在玻璃敞开时扑了满身。

“你是这么想的啊……真有意思。”真人紧随我出了店门，捡起地上的锁重新挂上去，“不是有这种问题吗，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是玻璃门和锁相撞，天幕漆黑，只能借四周的霓虹和路灯视物。诅咒的声音传入耳中，总让人听得后脊发寒。

“黯觉得，是灵魂寄宿在□□上，还是□□附着在灵魂上？”

我下意识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概过去了五六秒，恍然发觉自己没有等他的必要。又不是真正的朋友，离开也并不顺路。于是单手插兜挥手告别，转身去也：“是先有我，后有你。”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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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闪光灯快的那一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