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接话了……不过你这条异常数据确实比较特殊。”
“嗯……bug吗?”
“前几天还把我的意识拽到你的坐标点上了——虽然程序运转总是免不了差错……总觉得我不应该出错才对……这里,这儿吧,投射下去的运行速度设错了……”
什么东西在自言自语?
看不见。
也听不见。
我盯着它的眼睛,手指开始发寒。
其实我并不近视,但现在就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由细细密密的彩色小光点紧凑拼成的。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全部消失了。
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
我看不见了,但又看得见,我听不见了,但迷茫的心让我听见更多。我找不到自己了,但我还在焦灼不安地寻找。
你望进一支万花筒,四面八方全是色彩斑斓的图案。
甲虫的后背,锦簇的花团,成对的灯笼,小小的人脸——像那种无限拼接循环的图片,人的眼睛里是缩小的人的眼睛里是缩小的人的眼睛里是缩小的人的眼睛里是缩小的人的眼睛里是缩小的人……
它看起来太不像人了,那张脸明明没有在物理意义上发生形变,可宕机的动作好像商场里的人台模特。皮肤是一种平滑的材质,肉色?肉粉色?是不是有点太深了……眼睛是许许多多图层叠在一块,拆开的高光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圆圈涂了色再加上小锯齿,叠上渐变。
她看见别的东西,透过它脸上发光亮片一样的眼睛——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吵闹的声音只能被定义成吵闹,因为耳朵分辨不清说话人们的年龄、性别、声线,以及他们在说着什么话题。
“滴——————”司机像死方向盘上了一样一直按喇叭,烦,真烦。
她看到另外一双眼睛,被电子屏幕莹莹的白光直射,绿色的虹膜,没什么情绪。他在伏案工作,手指忙碌在巨大的仪器按键之间。昏暗的环境让最亮的东西成了白色荧光,他鼻头被打出一个光斑,整张脸明暗对比强烈。
柯莱特·格里尔斯正戳着设备的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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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甜美的女声操着一口主持腔高声鼓舞道:“好!有请我们的一号选手,你有信心在这次比赛中拿下名次吗?!”
主持人拨动她又长又卷的金发,这满头蓬松茂密的性感金发是她的形象记忆点,小麦色的皮肤让人觉得很健康,凹凸有致的身材在雪白如珍珠般洋洒的海浪衬托之下更令人血脉喷张。
我几乎把嘴角翘了天,完全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肌肉都堆到了眼睑,视线被挤成一条缝:“当然!!我马上就能游出去!”
面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浩瀚大海,我就让身体浮在岸边。金黄的沙滩,连绵不绝的白浪,灿阳高挂的湛蓝天空,这里就是比赛现场。
很快贴在我下巴上毛茸茸的话筒离开,后知后觉自己扯着声带的高声呐喊全被麦克风发出尖锐的怪声给遮住了。
“吱——吱吱吱吱——”
“当然!!我马上就能游出去!”
没听见?没听见那我就再来一遍!
麦克风还是在发出怪叫,它的声音比我还大,好像它也是急切地想要比赛成功的选手。
它就这么叫,“嗷~嗷嗷~”,就这么叫,这么叫着。
我不信我比不过一支麦克风!
“当——染——我麻绳——就能由——除去!”
尖锐的吱吱声和我沙哑嗓音的痛苦哀嚎快要把耳膜打破了,联觉让人幻视眼前仿佛有刀割玻璃,火星燎痛眼皮,灼得人一个激灵想要跳起来逃离。
精致的面容皱成一团,妆都挤花了的主持人咬牙把我身上挂着的音响扯下来,使劲丢到了沙滩上,这才挽救了她自己的耳朵。
“啊,啊啊啊对不起,录上了没?莎塔洛斯小姐我还需要再来一遍吗?”
她没有了继续采访我的耐心,一张情绪饱满的脸憋得通红。
莎塔洛斯小姐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次性把它都吐出去,颜色夸张的红唇张开,健美性感的手臂高高举起,然后落下:“比赛开始!!加油吧选手们!”
啊?诶诶?啊!开始了,比赛开始了!
我什么都不想了,哪怕电视转播的时候到了一号选手这里只有麦克风在“嗷嗷嗷~”的叫。
我跳到水里,虽然我本来就在水里。伸展身躯,嘿哈,呼哈!双臂向前,要像桨一样划动!
我破开海浪,那些海浪好似一片片树叶……不是树叶,树叶不应该是黑白两色的……不……就是像前面一个字后六个点的省略号堆叠起来的那样,那是片片网点贴在形似海浪的褶皱上。
我使劲往前游,游啊!游!双臂都累得感受不到阻力了——
诶?真的有阻力吗?
一开始还觉得皮肤在触到纸片,哗啦哗啦的不是水花相撞不是海浪击打,而是书页在翻动,是纸张在跳舞。
现在好像只有空气,我在划动空气,那我在做什么?无实物表演吗?
我游到了边际,我到终点了!还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但是我做出了爬上岸的动作。
天空就是在那一刻开始倾斜,它压下来,不是塌下来,是盖下来——不是盖下来,是合下来。
黑白两色的图案是凝固的白云和海鸟,我看得到线条、笔触,墨色的,灰色的,白色的。
可能是在裸泳吧,我有点冷,浑身都像有水珠在蒸发吸热。
我赤条条地站在“岸上”,那是咖啡色的岸,或者说案。
它带着树木的纹路,油墨的气味是印刷品发出来的,伴随着书籍的快速翻动,会带动空气发出这种特殊的味道。
“……”
“……”
我陷入冗长的沉默,欢呼声和掌声没有了,麦克风的尖叫被抛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海浪翻腾的潮声也沉寂。
失去所有认知,怀疑自身是否存在的大脑开始冷静。
它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需要它来加工,需要本能做到的事情已经完成。
如果,如果我这时候转身,我可以看到一本正在被翻动的漫画书。
那是我的故乡,孕育我的地方,我的整个世界。
……
“我的天!你这个bug怎么会自己堆叠负面情绪?感知不到就是不存在了,然后就要把整个小世界都撑爆来意识到吗?”
绝对清晰的一句话,进入我的耳朵。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耳朵存在,知觉回来了。我知道我还活着,我确认我是存在的。
感知这个概念重新出现了。
自己好像身处在一片无垠的漆黑之中,这不是比喻,周围确实都是墨汁一般的黑暗。那些黑倒并不是实质,不是会淹死我的液体,也不是会让我直接窒息的固体。
这里宁静,一如黑暗这个词语给人的纯粹感,这里仿佛只是一个概念空间。
面前有一颗近似长方体的不规则晶簇,它就漂浮在这无垠的黑暗之中,是唯一的标尺,也是这里的核心。
我能够感受到它,感受到它的存在,或许也能感知到形状、颜色、硬度。
这是我,这是我的灵魂。
如同从海面之下骤然探出头颅,我破开淹没口鼻的咸水!
眼睛骤然睁开,视线恢复了——是训练场的地面,地上很平整,只有被我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泪水浸湿的灰尘。
视野里一切都在旋转,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我不是我,它不是它。
鼻端传来凌晨五点大山里雾气的味道。
所有的东西都在缓慢从视线中重新构筑,我熟悉了十几年的认知,很快就让浑身上下哪怕每一根头发丝都浸润在安心之中。
冰凉的指尖,正在兢兢业业将血泵到身体各处的心脏跳动的感觉和声音……
现在的我直接跌跪到了地上,像哮喘病人发作时那样呼吸。那应该是来自于感知不到身体的不安令我开始重复呼吸,最后打乱了正常的节奏。
几乎瞬间强行找回自己的理智,让大脑精密如仪器操作自己的身体。
我停止了那种要把自己呼吸到窒息的行为,制止了不停涌出差一点淹没整个世界的眼泪。
双手用力撑起身体,我站起来,体面地站起来,安静凝视对面立着的人。
我把已经全部脱落,甚至最后只剩下一条锁链岌岌可危地裹在其上的心锁重新一点点、一圈圈地缠好。
系统皱了皱爱理好看的眉毛,那只把眼前一切看成一条条代码数据,隔着层层鸿沟在屏幕的稀释下投过来、依旧傲慢的目光,现在有了点凝重。
“我不想这个小世界消失,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不会再关闭你的五感了,你不要冲动。”
它不再像个三心二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家伙一样自言自语了。
此时此刻,它在有指向性地在说话,它在对我说话,那双完美无瑕的眼瞳中,出现了我的身影。
“她的工作很不顺利,刷来刷去也总是七十分上下。但是我的指标依旧达到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把你的好感刷满了,所以能量绰绰有余——”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针对你,只要你把好感度再降下来,让她再去刷就好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今天见面,只是怕你在接下来的事情上捣乱——”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它的声音里染上了情绪,虽然仍旧镇定自若,但是它自己都没注意,它甚至说出那样的措辞了。
“你知道有些疯子很容易不安吗?”
我的声音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模样,现在就像孤夜里的鬼,像拿着一把刀压在受害者身上低语的杀人狂。
从系统金色的眼瞳中,我看得见自己,我这时候竟然在笑,嘴角咧开到吓人的程度。
它沉默了一秒钟。
这是个真正的对视,穿透那双金色的眼瞳,穿透贴着星空壁纸的公主房,穿透一片又一片浅蓝色的苍穹。
两双眼眸相对。
系统在这一刻立即抬起了手,从它手中浮现出了一支猩红的箭矢——那支箭仿佛只是贴图,鲜红刺目、格格不入,出现在现实空间中违和感强烈到让人直视会呕吐的地步。
它冲上前狠狠抓住我的肩膀,抬起的手臂高高举起,带着不可阻挡的架势猛落而下!
它把那支红色的箭插进了我的心口,没有血液喷出,没有穿过血肉的实感,它好像根本没有命中任何东西——然而极致的寒凉霎时袭击了我,是灵魂被箭头刺穿,留下一个锁孔般的空洞。
如果有风经过,整个身体都会感受得一清二楚。
“别走了。”
我听见自己叹息般呢喃。
它离我只有半寸,正一手握着箭一手扳着我的肩膀。
当我颤栗的瞳孔对准它时,那张机器般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了震惊与不解。
我反手握住了它掌心攥着的猩红之箭,毫不犹豫将其从身体之中抽出。
看似什么都没有触到、好像穿模般经过我身体的红色箭头,实际上是可以直接伤害到灵魂的东西。
它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了一个锁眼般的孔洞,可悲的寒风从中吹过,哨子般尖叫着。透过它,能够看到我身前身后的所有景物,看到被全世界厌弃的错误在可悲又可怜地发抖。
下一秒,将猩红之箭捏在手心的我眨了一下眼睛。
眼皮再次抬起的时候,那双沉闷平凡的黑色眸子,变作了璀璨如星、高天般的苍蓝!
系统几乎在我夺下赤箭的同时就召来了爱理的白漆法杖,然而它在对上那双眼瞳的瞬间,它震惊到失神,所有的心思都于此刻化作了泡影。
表情凝固的它立刻松开手指,将自己的武器丢在了地面。
“叮铛……”
耀眼的钻石在太阳未探出地平线前显得黯淡,它在地上滚了一小段距离。
这个老朋友也是许久未见,我尤记得指尖触及到它的“赝品”时的感觉。
我打开了无下限,现在没有东西可以接近我。
「绝对希望」的火花在闪动,疯狂汹涌的信息铺天盖地冲刷着我的脑海。
它的嘴唇微微颤抖,放大的金瞳盛满疑惑悚然凝视着我。
这系统,都不知道我其实早就知道它的目的,知道它大部分底细了……它也不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落泪,不知道我有「绝对希望」,更不知道我能游出那片黑白线条组成的汪洋。
「绝对希望」会把偷来的东西完美无瑕地放在我身上,无声无息、不担因果,还写出详细的说明书,告诉我所有内容。
当我疯狂地睁着那双苍天之瞳,面上依旧是过于愉快的笑容,松开手中的赤箭同样丢下武器,缓缓抬起右手的时候——
“领域……”
地上赤色的箭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僵硬神态震惊的女孩骤然缓和下了表情,她的脑袋垂下,放松了身躯。
它跑了。
“……”
深蓝长发的女孩低着头,已经看不见她精致的面容和蜜糖色的眸子,只有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
白漆法杖也消失了,但和系统那支赤色箭矢不同,应该只是收入了女孩的游戏背包。
切代打上号是吗?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它和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它是俯视我们整个世界的神明,是随时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高维存在。
它甚至不敢尝试,不敢多停哪怕一秒,看看我是不是在唬它。它怕我在此地的领域有本事直接展开到层层隔膜之后的它面前。纷繁复杂的庞大信息量跃过次元冲垮它引以为傲的大脑,让它以最讽刺的方式死亡。
我把搭在一起的手指放下,眼瞳在下一秒眨动之后恢复如常。
此间的晨雾依旧厚重。
抬眼望向天边,渐渐泛白的天际线开始一点点染过昏沉的灰色苍穹,不过距离晨曦破晓,还有几分钟的等待。
我拖着自己什么都没发生的身躯,四肢僵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转身,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万分荒唐,我的存在荒唐,哪都不是家。
反转术式再怎么强,也是修复不了灵魂的缺口的。
爱理似乎上线了,最后转身之前,我的余光瞥到她的眼神灵动起来。
不是很懂为什么灵魂都让人给一箭捅穿了,我还能好好地活着。或许本不该活着的,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忍受锁孔间冰冷孤寂的穿堂风给整个人带来的极致寒意,所以我还活着。
踌躇的脚步停下,我转身望向身后。残夜未尽的天光熹微之时,深蓝的长发如一场酣梦般缱绻的女孩正一脸摸不着头脑,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在训练场这个坐标登入了。
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思考bug,环顾四周,看见了唯一一个早上五点站在空旷训练场上的身影。
这一次,我就算再怎么存在感稀薄,再怎么融入背景,也不可能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毫无阻挡的视野之中被忽视。
她的眼瞳之中第一次映照出我——虽然如果算上系统的话,这是第二次了。
也正巧现在是日出前的最后几分钟,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东西会吸引走她的注意力,除非她的世界那一侧发生意外。
短暂的沉默之中,我突然觉得脸颊发烫,在脑海里思考着,如果上去搭话,那么我该说什么台词?“好巧啊,你也来晨跑?”“嗨,你是一年级的学生吧?”……
黑暗中呼啸着的刺骨寒风在穿过我灵魂的锁孔时,发出麦克风距离音响太近时候的怪叫一般的尖啸。
我突然就被刺痛,想到系统刚才说过的话。为了它不再搞幺蛾子,我得满足它的能量需求。
【npc·普通–早见真名–好感度:100】
【npc·普通–早见真名–好感度:99】
【npc·普通–早见真名–好感度:90】
【npc·普通–早见真名–好感度:80】
……
【npc·普通–早见真名–好感度:0】
把好感度降下去并不难,虽然没有人可以量化和精准操控人心,但我可以强行把系统和爱理看做同一个存在,需要的时候就把它当系统,好感度自然就降到零,然后再让爱理给它刷上来,永动机就完成了。
我的嘴好像吃过花椒,现在整个都麻了,舌头也不知道放在哪能让音节发出。
在心底吞吞吐吐重复着各种开场白和说辞,可就是张不开口。
上天给了我一个最妙的时刻让她眼中只有我,我却依旧是那个奇怪的性子……我可以坐在舞台的角落里,靠在阴影中一直看着她,认真听遍她唱的每一首歌。
可如果她不愿意转头向追光灯照不亮的角落,她的眼中从来不曾映出我的身影,那么哪怕只要挪一步就能强行完成这一切,我也不会动。
但我也没有走,因为我相信她。
下一刻,微风会再次带来她的声音,那是只为我而言的。
“嗨,同学,你也来晨跑吗?”
太阳在这一刻从地平线下露出一个弯弯红月牙,赤橙的光打在我们身上。
这是两个背道而驰之人不可思议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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